旧情书:双面蝶
1
海鸥落在女人掌心上,贪婪地叼着刷了一层厚厚黄油的面包。
那天惠美穿了一身天蓝色的长裙。
木质栅栏围绕海边一圈,带着巴黎特有的浪漫情怀,情人们将写着彼此缩写的心锁挂在栏杆的彩线上。
女人的天蓝色裙子与咸味道的海风并不相配,她似乎有些过于干净了,比湛蓝的海更加夺目迷人。
副官上前一步,给宋云庭燃上雪茄。
“边渡原吉的女儿?”
西装与白衬衣在他身上,比笔挺瘦削的军装更让他看起来迷人。
宋云庭懒洋洋地吸了口雪茄,整个人靠在奔驰车上,眼睛紧锁着那个干净温柔的女子,漆黑的眼瞳里思索的东西,令人捉摸不透。
“是的,长官。”
“天色不早了,巴黎的夜晚可不算安全,将边渡小姐带到我的府邸上来。”他将抽剩的雪茄在副官手上熄灭,“客气些,别吓到她。”
2
宋云庭从楼上走下来,湿漉漉的头发落在他的肩上,他靠着楼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女孩。
很难形容边渡惠美给人的感觉,就像他卧室的瓷瓶里摆放的铃兰,乖巧中带着清甜的感觉,她的眼睛很干净。
她看起来很害怕,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攥着拳头,嘴唇被她咬得发白。眼睛圆圆的,可怜兮兮的,似乎随时就能哭出来。
宋云庭曾在战场上和边渡原吉对峙过一次,对方的狡诈与不择手段,品行之卑劣,可以用无下限来形容。
这样的父亲,有这样干净胆小的女儿,是宋云庭没有想到的。
见到上将,房间中值巡的士兵齐齐敬礼。惠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表示礼貌。却被一旁的副官眼疾手快地举起枪,抵在脑袋上。
惠美的脸色一下褪得毫无血色,“这里是哪里……天色不早了,我应该回家了……”
“回家?”宋云庭笑了笑。他很少笑,多数时候,都是坐在会议室望着一叠叠的战报,紧锁眉头。惠美的模样和神情,实在让人难以防备。
“恐怕渡边小姐以后都要住在我这里了。”
惠美在路边等司机来接她时,远远就看到了自己家的车。可是上车以后,司机完全是自己不认识的。
左右车门各进来一个带枪的男人,一个指着她的腰,一个指着她的脑袋。
再然后,就被带到这幢房子里。
“我不认识你。”她说。
宋云庭今日颇有耐心,“没关系,我们可以互相多了解些。”说话间,他从楼梯下来,走到惠美面前,礼貌地伸出手。
惠美被枪抵着,只能将手按照上将希望的那样,放在他满是茧子的手掌上。
“很漂亮的手,边渡小姐很喜欢钢琴吧?这样子的一双手弹出的音符,一定能谱成最美的曲子。”
惠美点点头,“我是一名钢琴老师。”
女子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真好,但是很可惜。”宋云庭垂眸,认真地看着她的手,“你明天一觉醒来,也许这双手,变成了这只手。你的中文很好,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吧。”
面前的男人,生了一副不擅长玩笑的面庞,面对赤裸裸的威胁,惠美的脸色又白了些。
从苍白到惨白,宋云庭突然觉得逗弄这个如同一张白纸般干净的女孩有些无趣。
他摘下她的戒指,“也许小女孩的手该留下,这样这座公馆里就多了个会弹琴的漂亮女孩。”
他顿了顿,认真道:“我需要你写一封信,给你的父亲,如果你乖乖照办,你就会全须全尾地从这座别墅离开,如果不然……”
“不然什么……”惠美紧张道。
“不然每过一天,你的手指就会捉迷藏似的,过一天,少一根。”
宋云庭没有开玩笑。
他的母亲被边渡原吉绑架。
母亲身体不好,一天委屈都受不了,如果一周之内还没有母亲的消息,宋云庭真的会将边渡惠美切割成小礼物,送给他那冷漠的父亲。
绑架对手亲眷,这种行为,是宋云庭不耻的。
只是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敌人俘虏了他最重要的亲人。
宋云庭的母亲早在五年前就在巴黎的修道院进修,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在家乡生活不下去,便毅然决然带着宋云庭远渡重洋来到国外,让他学习外国的先进技术。目的就是为了让宋云庭回报祖国。
宋云庭回国之后,便加入了战争。
这一次,是为了一批西南军区的军火,他才不远万里来到巴黎,与这里的地下军火贩卖头目换一批新产的步枪。
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卖家想黑吃黑,这批军火的消息,不仅通知了他,还通知了日方。
日方的边渡原吉将军也闻信赶来。
这批军火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不论是哪一方得到,都可以扭转西南战局。
边渡不知从哪里得到宋云庭母亲的消息,以他母亲为人质威胁。
宋云庭少年从军,做到今天的位置,铁血手腕,雷厉风行,一命偿一命,这是宋云庭的规矩。
……
那夜是巴黎显少见的暴雨天,惠美住在宋云庭卧房里的小床上,她是很重要的囚犯,宋云庭必须亲自看管才放心。
外面的雷打得很响,她睡不着。
小时候,下雨打雷的天气,父亲不在家,她就会躲在床下面,静静地抱着被子捂住耳朵,安慰自己很快就会过去。
她的心里太乱了。被绑架,给父亲写亲笔信时得知,父亲竟然绑架了一个儿子的母亲!
惠美因这卑鄙的行为,生气得几乎没有办法落笔。
惠美觉得这里的每个地方都好不安全,蹑手蹑脚拖着被子,想要爬到宋云庭的床底下,床底能让惠美觉得安心。
只是她还没进去,就被宋云庭按住了脑袋。
“这么大的人,害怕打雷?”
惠美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过来,在这里睡。”
宋云庭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怕这女孩没有表面上看得这么简单。在他手边,不用费力就能制服她。
“不用了,我还是回去睡。”她想往小床走。
宋云庭从枕下拿出自己的左轮手枪,无聊地拨弄旋转着里面的圆弧弹夹,随后发出“啪”的一声并拢响声。
惠美没有选择,僵硬地躺在他的身边。
宋云庭突然觉得,枪是个好东西。
他今天突然发现了一个小乐趣,就是看这个白皙可爱的小姑娘,脸色从红润变成苍白,吓得一副如同小鹌鹑似的样子。
若是惠美知道,准定暗自腹诽骂一句“变态”!
3
惠美的信物寄给边渡原吉以后,对方并没有反应。所以早餐时,宋云庭走到惠美身后,缓缓靠近。
惠美的身体又开始抖得像个筛子,昨夜她死死地贴着床缝,还因为太靠边翻下去一次,然而这男人睡得就安安稳稳,气息都丝毫不乱。
惠美心想,睡眠不足会让人变得懒散失去反抗的意志,他就是为了折磨她的精神,所以才放心大胆地不让她睡觉的。
宋云庭弯下腰,摘下她的项链。
那是她母亲去世时唯一留给她的。“还给我,这是我母亲的。”
宋云庭挑眉,“不想用项链,那不然……用你的手指来换?”
惠美噤声,将面前的牛肉切得咯咯作响,许是以肉比人了。
宋云庭在对面,斯文地切着牛肉,还认真地请来厨师,交流怎样的熟度才是惠灵顿牛排的灵魂。
有一瞬间,惠美竟然觉得,如果抛却国籍,他们就是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
“我平时接触的都是孩子,一直在巴黎作为儿童钢琴教师生活。
“我很喜欢中华的文化,所以空闲时,会练习中文,学写汉字,希望有朝一日能到中国去教中国的孩子学钢琴、讲英语。
“但是父亲总会斥责我,怪我对天皇不忠诚的心。甚至多年来无视向往中国文化的我。”
惠美笑笑,眼底苦涩。
“我是祖母养大的,父亲前几日来到巴黎后,才着人给她安排了车接车送,在此之前,我都是在巴黎跟随祖母一起生活。虽然厌恶战争,但是身为女子,也是无能为力。”
宋云庭看了她好久。
惠美的眼睛太干净了,没说一句话都令人感到真诚。
宋云庭吃好以后,就离开了别墅。
副官留下,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惠美无奈,只能坐在书房看书。
直到时针走到四点钟,已经看了整整三个小时的书,她才站起来,松了松筋骨。
宋云庭虽然着人时刻威胁着她的生命,但是并不限制她在这幢别墅里的自由。
走到钢琴前,她坐下来,手指点了几个音符,技痒弹了首自己最喜欢的钢琴曲。
流畅富有节奏的音符在空荡的大厅中回响,竟有种演奏厅的感觉。
这让惠美感到很兴奋,她不由全身心投入,酣畅漓淋地过了一把沉浸式演奏的瘾。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余音回绕的大厅里,惠美的身后,掌声传来。
“啪啪啪!”
惠美有些羞涩,宋云庭站在逆光的角落里,只能看到他一个不清晰的轮廓,他的五官很硬朗,身材结实但是因为身高的缘故,显得匀称有力。
有时候,惠美觉得他不应该是个军官,应当是个艺术鉴赏家或者是一个享乐的贵公子。
但惠美知道他的实力,父亲来到巴黎以后的几次大怒,都是来自这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军官。
“精彩绝伦。”
“谢谢。”
“你的中文真的很好,只是发音有些不准确。”
“献丑了,我的国文自学的,因为身边有华裔的朋友,跟她们学的。”
“这么喜欢中国文化?”
“很辉宏,非常了不起,我真的很喜欢。”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似乎眼底有光,“但是我的身份……去中国……会很为难吧。”
“也有很多日本女性在中国的法租界,你可以去那里。”
“他们是侵略者的家属,是背负战争的人,可我不是,或许等战争结束,我们的国家不再是对立面时,当我们能平等地交流文化时,我一定会去。”
宋云庭望着她,一时竟忘记了接话。
她站在落地窗的钢琴前,用并不正宗的中文发音,说着宋云庭也希望的话。
他也希望能结束这场战争,但是所谓的平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宋云庭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些给他寄来的信件中,每天都是数不清的士兵战死沙场。
这场侵略与顽抗的战争,是无数士兵的沐血保卫的山河。
他的收到的信笺里,只有“409师全军覆没”几字,可这几个字背后,是多少十六七岁的少年,甚至还没有念过学堂,便将生命永远留在烽烟战火的十七岁。
他和所有士兵抱着同一个目的,希望自己用血肉保卫下来的未来少年,能在光亮、安全的学堂里,学习知识,强我中华。
宋云庭再看着惠美的脸,隐约中能看到边渡原吉的影子,就忍不住想到那些并肩作战的弟兄。
他抬起眼,“将边渡小姐送进房间里,看管起来。”
惠美被关在阁楼的房间,上面没有一点光亮,还有种阴冷的潮湿味道,等副官走远后,这里的声音安静得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她的裙摆边跑去,擦过她的手背,尖锐的爪子,茸茸的皮毛,吱吱的声音,吓得惠美都不敢喘气。她缩在角落,一动不敢动。
晚上用餐时,她出来,已是憔悴的模样。
“会不会恨我?”宋云庭问。
慧美迟疑片刻,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宋云庭嘴角扬起极淡的笑,“今天的鹅肝很好,多吃一点。”
没有下令再将她关起来。
这一夜,惠美睡得并不安稳,宋云庭也很难入睡。明天就是第三天,边渡原吉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他的耐心就要用尽了。
虽然心系母亲,但是地下的军火拍卖,宋云庭还是要拿下那批军火,但是显然边渡原吉的资金更加充裕,若是拍卖,赢面不大。
宋云庭起身,点了支烟,思绪逐渐清明,心里已然有了大概。
4
庭院里惠美怏怏不乐地坐在秋千上,她想辨认方向,很想回家。可是方圆几公里都是白杨树,根本没有办法分辨方向。
宋云庭对自己越来越没有耐心,惠美想应该是父亲那边迟迟没有消息的缘故。
宋云庭还没有想好第三天这封信的信物是什么。
他站在落地窗边,女孩坐在秋千上,虽然背对着他,但是宋云庭知道。她并不开心。
但他有自己想要的。惠美是唯一的筹码。
就算卑鄙些,也不会真正地伤害她。
看起来,这些信物的分量并不够,边渡原吉并没有看到自己要撕票的强硬意志。
他思索着,将注意力再次放在秋千上时,秋千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竟觉得有些慌张,短短三天,这个女孩就让他产生了这样异常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那个惠风和畅的下午,她将面包放在掌心,引得海上的白鸥争相涌上来,还有一只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惊喜得笑起来,天蓝色的裙子,与海边这么合适,但又因为她的过分干净在人群中这么与众不同。
惠美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房间,她敲了敲桌子,让宋云庭回过神来。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看我荡秋千。”
宋云庭的脸色微微发烫,但还是沉着冷静道:“你是我的肉票,我既然把副官撤了,就要时刻牢牢地看紧你,怕你跑了。”
“哦,这样啊。”惠美耸了耸肩,“我是来帮你写信的。我父亲也是有母亲的人,用母亲来威胁一个儿子,是不正义的举动,我为我父亲的行为感到羞耻。
“我愿意尽力为你争取将母亲接回来。这么多天,虽然你一直在恐吓我,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并没有真的想要我的手指。”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想要,只是还没到时候。”
“随你怎么说,反正不是今天?”
说着,惠美从口袋里迅速拿出一把锋利的金剪子,宋云庭的脸色有些变化。
只是让副官将手枪收了,却没让他时刻看紧她,竟让她拿了剪子出来。
如果半夜插进他心口呢。宋云庭阴沉地想。
“咔”的一声,宋云庭来不及反应,惠美将自己的及腰长发剪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头发剪得参差不齐。
原本乌黑茂密的一头秀发,被她几剪子下去,成了齐耳短发。
“我的头发从我十二岁起,父亲离开家时开始留的,意义非凡,我父亲知道我爱惜自己的头发,如果是别人剪下来,我一定会抓狂。
“但是没办法,今日就先用这个吧,我已经将劝说父亲送你母亲回来的信写好了,你看看。
“如果明天父亲还没有回复,我便真的将手指割下来给他。”
“你不必如此……”
“我要为我父亲的行为赎罪。”
宋云庭被她磊落的做派震惊,她是完全与边渡原吉不一样的人,她正直,友善,热爱和平。宋云庭在她滚烫虔诚的目光下,有些惭愧。
5
边渡原吉收到惠美的头发后,终于做了回信,约定在第二日深夜在巴舍利2号交换人质。
“上将,后天就是军火交易的日子,边渡原吉约在明天,恐怕事情会有变故。”
“只怕是军火交易的事情有变。”宋云庭将雪茄熄灭,示意副官附耳过来。
果然,日方更早地知道了军火交易变换日期的消息,原本定于二十七日的地拍会,提前到了二十六日,也就是边渡原吉所定的交换人质的日期。
边渡原吉在赌,在宋云庭心中,是母亲的性命重要,还是为国家购置军火支援西南战场前线更重要。
拍卖会上,边渡原吉也在等,宋云庭究竟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在巴舍利2号。
宋云庭走进大厅时,边渡原吉的唇边闪过一抹诡谲的微笑。
“佩服,大义凛然。”边渡原吉的笑容让宋云庭心中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竞拍场只许我带一位心腹士兵进来,倒是对边渡将军慷慨得很。”四位握着武士刀的士兵立在边渡原吉身后。
“哪里,也不是谁都配能得到平等的对待。”
“比起那些热衷取巧走捷径,一味夺取的残暴,诚信倒显成了稀有品质。”
边渡原吉的笑容僵硬了片刻,阴冷的眼底,阴阳怪气道:“但愿少将能一直这样有底气。”
竞拍没有开始,宋云庭总是低头查看时间。交换人质的时间早已过了,为什么副官那边,还没有消息。
车辆撞到建筑的声音猛地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响彻深夜。
宋云庭听到副官的声音,赶出去查看,副官浑身是血地倒在车上,为了制造出声响惊动拍卖,副官用自己的生命制造了将宋云庭唤出来的机会。
副官痛苦地从着火的车上爬下来,奈何被身体被卡主,根本下不来。后面紧追的车上,走下来几个人。
“危险,快跑。”
宋云庭的亲卫队被不同方向的子弹击倒。
边渡惠美从紧追副官的车上走下来。
身边的士兵给惠美递上枪支,边渡惠美一改平日里乖巧胆小的模样,眼都不眨地给子弹上膛后,对着副官的油门,利索干脆地开枪。
她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跟在宋家庄园的模样截然不同。
宋云庭来不及嘲笑自己的愚蠢,便拼命想将副官从车上解救下来,然而,火势越来越大。
副官痛苦地哀嚎,在爆炸中戛然而止。
火焰迅速地顺着宋云庭的袖子爬上来,他却浑然不觉得痛,临倒下时,看向人群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这个人是宋云庭家里的厨师,也是他在法国唯一的朋友,对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军火将由自己在法国的友人拍卖下,托运回国,算未辱使命。
他直直地倒了下去,意识朦胧前,他看到惠美朝自己跑来,只是她眉眼中的锋利,赫然是个军人的气质。
是他愚蠢,边渡原吉的女儿,怎么会是一位简单的钢琴教师?
这么想来,什么样的女子,能被缴械之时悠然地逛着敌人的别墅,又是如何在层层看守里,弄到一把剪刀。
她用自己的容貌,和那双及清澈的眼睛,将自己伪装得天真无暇,像是毫无威胁的布娃娃。
他真的输了。
输给了她那身洁白的天蓝色长裙,下雨天因为害怕而怯懦的水润眼睛,她谈论起中国时眼底发光的样子,以及那日下午,决然剪掉自己长发的模样。
6
落入敌人手中后,边渡惠美因为出色的表现,承担在宋云庭口中撬出西南战场的中军部署。
醒来时,他在医院,身上的烧伤缠着绷带,整个右胳膊严重烧伤。
“烧伤痊愈得很慢,但是我可能等不到你伤口结痂,就要将你带进审讯室了。你母亲不用担心,我可以用人格担保,她很安全。”
“为了抓我布这么大个网,我只是没有想到,边渡原吉会让自己的女儿成为特务。”
“他确实不舍得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过这样的生活。”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是边渡先生的女儿,但不是真正的边渡惠美,我叫陈清,母亲是中国人,因为母亲是中国人,所以中文不算差。
“我也不算是他的女儿,只是个无法上台面的私生女。为了更像边渡惠美,我每天在她身边,照顾她的起居,观察她的生活,为了像她,我学会了钢琴。”
她笑笑,却显得很无力,“惠美确实是钢琴教师,边渡先生对他的女儿很好,事事顺着惠美的心愿,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便是什么样的。
“可我不是,我是边渡先生从小培养的杀手,如果不是任务,我永远无法过像边渡惠美那样的一生。”
陈清给宋云庭换药,宋云庭冷漠着望着窗外,连听都不愿意听。
“我的手常年摸枪满是茧子,就要用药水灼去一层皮肤,你现在看到我的手干净白皙,是我新长出来的皮。
“惠美就像是我新长出来的皮一样,干净,清爽,不谙世事。她的双手没有沾血,每天不必为杀戮烦恼。”
宋云庭听到这里,漆黑的目光与陈清的双目对视。
陈清逃避似地躲开目光,“我只能争取这几天的修养,过一阵还是要将你送进审讯厅,宋云庭,你都坦白了,我绝对不会为难你。”
“你会对我上刑吗?用毒品控制我?”
陈清站起身,背对着他,缩在衣袖里的手缓缓握紧。
她道:“如果你拒不配合,我会不止于此。到时候,希望你能在我们不到这一步时,将一切你知道的说出来。
“我会找机会放你母亲离开,这算我欠你的,从此以后,我们两清。”
边渡原吉显然没有陈清的耐心,他迫切地想从宋云庭的嘴里挖出情报,第二天就命人将宋云庭丢进牢房。
“你们这是干什么?他还很虚弱。”
“陈清,你最好知道,你是为天皇效力,你保得了他一时,还能保得了他一世?”刀疤脸的男人和陈清一起负责审讯宋云庭。
陈清神色坚毅,毫不退让,“我只知道,他这个状态,我们都不用上刑,只放任他伤口恶化,就能让他死掉。他活着的价值无法估计,死了就一文不值了。”
刀疤脸噤声,冷哼一声,提醒道:“别忘了,将军答应过你,完成昨晚这个任务,你就可以离开保密司,恢复自由,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不用你说,我有分寸。”
陈清竭力阻拦,但是边渡将军心意已决,连夜就开始给宋云庭用刑。
宋云庭惨白的脸没有半分血色,却连哼都不哼一声。很快,便晕厥过去。
在宋云庭嘴里,根本套不出一个字,一连几天的刑罚,他的十个手指都没有完整的,但还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什么都不说。
普通人都去半条命,更何况他原本受了重伤。
陈清是在半夜的时候,拿着授权文件走进来的,“边渡将军要亲自审讯,你跟我走。”
一路设防的人员,看到那份文件后,见到将军的签字和军章,便一路放行。
只是在靠近将军办公室时,她忽然拖着宋云庭转弯,将他塞进了一旁准备好的车子里。
“宋云庭,你坚持住。
“我联系了你的那位厨师朋友。他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回国的船只,会和你一起坐船回到香港,到时候再由他出面,你一定可以平安回到中国。”
宋云庭一愣,“为什么……帮我?”
陈清苦笑,“总觉得欠你。”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自己的未来去换一个只认识不到半个月的人的未来。
“我做惠美时说的话,不全是假话。”
她真的很讨厌战争,也真的很想去中国,寻找自己的母亲。想问问她,她回到的地方,真的很好吗,好到将她扔给厌恶她的父亲,留下孤零零的她。
中国在陈清的心里一直很遥远,她也曾向往过,只是手上早已沾满鲜血,是罪人的身份,这辈子也无法回到母亲的故乡了。
回过神,陈清再次叮嘱道:
“这里毕竟是巴黎,许多事日本也鞭长莫及,只要你上了轮渡,有你外国朋友的保护,不会有问题的。”
枪声在车尾响起。
后视镜里出现了几个陈清熟悉的车号牌,她神色凝重起来,“坐稳了。”
身后的枪声一枚枚打在车上,掩盖住了宋云庭的话。
他说,“和我一起走吧。”
陈清没有听到,亦或者是她听到了,却装作没听到。只是躲避子弹时,她的精神微微走神了一秒,眉梢也有惊喜,但更多的,只是沉寂与无奈。
听到枪声引来了巴黎治安局的部队,将持枪的车子们进行拦截。
刀疤男看情势不对,提前变道追了上去。
陈清停下车,在一处安静的渡口。
她迅速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行李,扶着重伤的宋云庭,将他推上船。
宋云庭的伤势很重,没有力气,他试图拉陈清的手,想要说些什么。
陈清将他的手放进被褥,给宋云庭的厨师朋友交代,“海上降温,他身子很虚弱,药品我都放在包裹里,怎么吃什么时候吃我都写清楚了,一次不要落下。”
枪声忽然响起,陈清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她迅速转过身,一枪命中了刀疤脸的眉心。
在船离开之前,陈清紧紧地抱着船沿,对宋云庭说:“成为惠美,骗你入局,我很后悔,也很抱歉。做这一切,你别有负担,这样做,只是让我能安心些。”
宋云庭的船越来越远,宋云庭说了什么,陈清没有听到,她的脑袋里一片嗡鸣,就连视线都开始昏花。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上流失。
她茫然地用手扶住自己的后腰,那里被子弹穿透,血液在她身边的海水蔓延。陈清挣扎着想回到岸上,但是就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海水渐渐浸没过她的脖颈,下巴,头顶。
那是别离,是宋云庭最后一次见陈清。
7
宋云庭平安地回到香港,又从香港转机回到了西南军区。
后来他与边渡原吉有数次交锋,但每次都将边渡原吉的部队打得溃不成军。
听闻边渡原吉因为屡战屡败,贪馈军饷,被勒令卸任将军职务,次日在家中切腹自尽。
宋云庭的右臂烧伤,好了以后,也没有一块好皮,每次看到这里的皮肤,都让他想到了那个叫陈清的日本女人。
他们之间的交集,不过只有寥寥几日,宋云庭甚至不记得她的容貌。
只记得,那似乎是一个夏天,她穿着洁白的天蓝色裙子,在海边的栈道上用面包屑喂白鸥的样子。
他们在夏天遇见,又在夏天离别。
这样大约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