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书:玉麒麟
1
上海滩有条顺昌西街,是一条颇具盛名的小吃美食节。
其中有一户名为旺财馄饨的,在小包子、白面团饺子、广式早茶店里,显得格外的突兀。
旺财馄饨皮薄馅大,汤底中加入了爽口清脆的西芹,汤底鲜美,口感弹滑。若是再配上一勺老板秘制的一勺辣子,发发汗,最适合沪城铺了一层薄雪的冬。
但其实旺财馄饨的生意并不好,在其余客满热闹的街巷里,馄饨店冷清的没有食客。偶有人从门口路过,只觉得铺里比街上还寒凉。
若是无意与店内发呆的老板对视一眼,更是觉得脖子上像悬着刀子,不敢多看,缩着头,走到了旁边的铺子。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馄饨店的老板,是个从前混帮派的恶棍。
大家伙都是老百姓,谁都不愿意同帮派有何关系,尤其当逢乱世,活着都艰难,若是惹了沪城黑暗中的那些疯狗,怕真是活不下去。
所以旺财馄饨店,一点也不旺财。
独野原名姓项,从前在道上混的时候,上海滩提到项三爷,没有不佩服敬仰的。
他狠,为了救人,能徒手抠下自己的眼珠子不犹豫;他忠,抠自己一只眼珠,是为了救义父的爱女。
杜庆明是上海滩青帮崛起前的老帮派杜帮的掌门人,项野的义父。
青帮崛起时,杜庆明重病,几乎不能起床,杜帮落入了杜家独子的身上,杜少爷软弱无能,还贪食鸦片。
杜公的好名声,大家业,百十来口子搏命的弟兄,在他儿子这里,被败得七七八八,杜帮也因此没落。
项野残废了一只眼,退隐江湖后,开了家馄饨铺,因为只有一只眼,大家议论他时,总要讥讽地加个“独”字,便是独野。
独野喜欢自己的小铺子。虽然铺子里没有什么生意,但在独野心里,这个小铺子胜过一切,独野想,也许是因为安定,也许是因为他的心老了。
毕竟,那些怒马青衣,背着一柄大刀便叱咤一方的日子,早已被冰凉的枪筒代替。
提刀为忠,落刀为义的曾经,被侵华日军那不分忠佞的冷枪打落。
他曾见过英雄软了膝盖,也曾绝望地望着那红圆白旗插满街道。
但如今,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只想守着自己的馄饨铺,直到老死……
2
独野没有想到还会再见她。
那天是上海滩五年以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雪。
狐裘包裹着身段玲珑冷艳的女子,她从车子上下来,搓着手,抬头看着这个名为‘旺财’的馄饨店,眼眶倏尔就湿润了。
“老板,要一碗芹菜猪油馅儿的馄饨,放两勺辣子。”
独野从瞌睡里惊醒,女人托着腮,坐在他浅眠的那张桌子的对面位子。
女子发上的细卷被精心地打理过,独野鼻息中能嗅到玫瑰花游的香气,唇色是耀眼明艳的红,睫毛卷翘,眼妆显得她的双眸柔媚威严。
独野怔怔地望了女子许久,她已经完全是个成熟女人,眉眼情态中,全然不是五年前跟在自己身后,穿着学生服,素面朝天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
杜玉麟出现在馄饨店里,独野始料未及。
独野起身,去给她煮了一碗馄饨。
与杜玉麟别了五年,他刻意不去打听她的生活,但偶尔也有藏不住的消息。
比如杜老爷子去世后,杜公子将自己唯一的妹妹嫁了出去。如今在道上已经小有名气,恭称她一声玉麒麟。
玉麒麟捧着那碗馄饨,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指,将一颗馄饨放入口中。
“还是以前的味道,一点都没有变。”她笑。
她很久不吃辣了,猛然吞了一口独野自己做的辣子酱,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独野笑了笑,“大小姐,这是按以前你的口味做的。”独野觉得突如其来的相逢,让他有些局促,“不如我再给您换一碗?换一碗不辣的。”
玉麒麟抬起眼眸,独野关切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不用换了。”她顿了顿,“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出山。”
独野的眼睛里有些失望。他还是不擅长拒绝人,尤其是拒绝他的大小姐。
“我已经不做这行很久了。”
“我有一批从上海码头到陕甘宁的货,是支援前线的武器,如果成功到达,能极大的缓解日侵危机。让咱们的将士有和小鬼子决战的资本。”
独野看着眼前的女人,原先只知道受了委屈躲在他身后的小丫头,竟已羽翼疯长,走私枪械,以援国家的力量。
“从前日本人打东三省的时候,你跟我父亲私下里做了许多扶助国家的义举,你是他的心腹,他的左右手,虽然我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我希望你能为我工作,为抵抗日寇、保卫家国出山。”
独野望着这个女孩很久。
她走上前,拉住独野的衣袖,像从前那样,抬头望着她:“哥哥……”
他铁石心肠多年,一身脏器如钢铁般冷酷,她的一声“哥哥”,是烈火,顷刻间,让他肚肠柔软,溃不成军。
“我答应你。”
他关上了馄饨馆的门,玉麒麟先上车,在车上等待他。
玉麒麟的目光落在那个独眼男人的背影上。
他的背影挺拔,坚毅,记忆里的他,是她的盾。父亲命她背书,她不喜欢,便跑进他的房间,听他给自己讲故事。
杜玉麟念书,弹琴,学画画时,项野总是再给父亲办事,每出去一次,都要带着一身伤回来,就算不出门,他也是打桩,习武,跑步,从来没有清闲的时候。
所以杜玉麟总缠着他,让他给自己摘果子,给自己讲故事,让独野带着她上街玩耍。那年杜玉麟七岁,项野十四岁。
那时,项野也是个孩子,但是他成熟稳重,终日里板着脸,眼里满是凶恶杀气,半点不像个孩子。
杜玉麟十五岁生日时,父亲问杜玉麟有没有什么愿望,她说:“我的愿望让给哥哥许。”
她的一声哥哥,让项野红着脸,深深地垂下头,说:“大小姐能平安喜乐,就是项野的愿望。”
杜玉麟把自己的愿望给了项野,没有想到,项野的愿望是永远希望她好。
项野回过头,车里的女子已经将车窗摇了上去。
他愿意回到她身边,哪怕死去,他也心甘情愿,他的愿望,从来都与她有关。自剜眼珠也是,旺财馄饨铺也是。
杜玉麟喜欢吃项野的馄饨,芹菜猪肉馅,放两勺他自制的辣子。
不管心情多难过,项野的馄饨,是能治愈她情绪的良药。热乎乎的馄饨汤咽下肚,大小姐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杜玉麟从前有只特别喜欢的小狗,叫旺财,有次旺财偷吃放在灶台上的糖醋鱼,被鱼刺活活卡死,杜玉麟悲痛欲绝,以泪洗面。只准让独野陪着她,安慰她。
项野给他煮了一碗馄饨,“大小姐,旺财是早登极乐了,您要为它开心。”
杜玉麟小手抹掉眼泪:“我不是为了他旺财的离开而难过,我难过的是,它活着的时候对我这么重要,以后它死后,有一天,我会忘记它,忘记它活着的时候是怎么逗我笑,让我开心的。”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项野:“项野,你每次出门,我都害怕你永远不会回来……你不要死,我也不要忘记你。”
项野复杂的看着这个哭成泪人的女孩,泪水在他指尖,触的他心口发烫。
他温柔地抹去她脸颊上的泪:“大小姐这么喜欢吃我做的馄饨,以后一看到馄饨,就会想起我,是绝不会忘了我的。
“以后……我就开一家馄饨店,就叫旺财馄饨,这样小姐永远都不会忘记小黄狗,也不会……忘记我。”
项野作别他的馄饨铺,用了很长的时间。他站在雪中,发上和肩头都落满了雪花。
司机走下来:“项先生,这里风大,先生还在等着夫人用晚餐,咱们该走了。”
项野这才回过神来,是了,他的大小姐,早在五年前,就嫁人了。
3
项野二十四岁时,就已经是叱咤上海滩的项三爷,他原本是家里的老三,后来从武汉来到上海,七岁认了杜帮老大为义父,从此以后,便是杜家最凶的一条狗。
日本人那时候初到上海滩,别说黑帮,就算是官场上的那些大人物,无不紧张自卫。
项野跟杜老大,明面上响应了日本人的号召帮派,暗地里却是炸日本人的车,偷日本人的枪。
杜老大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在家国面前,他关了七个场子,专心暗地里刺杀日本军官。
然而就算瞒天过海,也是百密一疏,杜老大唯一的儿子吸鸦片意识昏迷时,竟被同行的几个人迷了心窍,将杜帮与日本人对抗的的事情,撕破了一个小角。
然而就这一个小角,让日本人拿住了把柄。
日本人抓了杜老大的女儿,逼他用杜老大名下的七处军火库来换。
交易时,杜玉麟被日本军官用枪抵着脑袋。杜老大带着项野和儿子同去,儿子却没有胆识,在日军的几十把枪管面前,吓尿了裤子。
杜玉麟望着父亲和项野哭道:“父亲,哥哥,纵是我死,军火也不能落日本人手里。”
杜老大气死不见,稳重沉着:“长官,这上头的七把钥匙,便是军火库的钥匙,只要你放了我闺女。”
日本军官将项野误认成了杜玉麟的亲哥哥,手指指着项野,冷笑道:“如今我们改主意了,我们要你儿子的一只眼睛。”
一颗眼珠换杜玉麟一条命。
“他不是我哥哥,他不是我哥哥。”杜玉麟的泪水决堤。
杜少爷一看,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抱着父亲的腿,小声道:“用他的一颗眼珠子,换妹妹一条命,没什么不值的。”
遂转身恶狠狠地望着项野:“我们杜家养了你十多年,如今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项野充耳不闻,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穿着学生裙,满脸都是泥土,眼底惊慌与恐惧杜玉麟。她哭喊着:“不要,我不要你救我。”
“项野这一条命都是杜家的,一只眼睛算什么。”
他亲手将自己的一只眼珠挖出。换了杜玉麟一条命。
他还记得眼眶里的疼痛,眼珠在掌中的湿滑,那是血与火的一夜,上海滩的七处隐秘之地,先后爆炸。
“老子宁愿将这些宝贝毁了,也决不让他们落你们这些贼人手里。”
那一夜,杜老大被俘虏,帮众掩护少爷和大小姐撤退,项野也被抬上车,杜玉麟的哭声细细碎碎的落入他的耳中。
他抬起手,右眼被绷带缠着,手掌被她握在掌心。
“项野,为什么啊……”杜玉麟的泪水落在他的绷带上,“你怎么这么傻啊……”
是啊,为什么呢?项野在昏迷之前,对于杜玉麟的迷惘,他心头早就有了答案。
她是他的大小姐,是他心里唯一洁白的地方。
在阴影里的人,要是看到了光,就像飞蛾扑火,就算注定了自取灭亡,也是义无反顾,因为他的大小姐,是他充满灰暗与杀戮的生命里,唯一想守护的干净。
……
回忆随着掌中的香烟燃尽,玉麒麟打开门,地上已经横七竖八了有七八个烟头。她望了眼项野,想说什么,但是还是选择沉默,只道:“你进去吧,我丈夫要见你。”
大小姐会嫁一个什么样子的人,项野想过。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会成为一个年过七十老者的姨太太。
这位老人项野听过,他是中美慈善家,是美国最早一批来到上海和中国人做生意的商人,五年前,他便已经有六个姨太太,显然,玉麒麟现在也是他的诸多姨太太中的一员了。
“我深深地热爱中国的文化,这里是我梦开始的地方。”
项野是个俗人,但是对这位中美慈善家席裘德,却是抱有深切的敬意。
习裘德对日本人在南京的行为十分不齿,并且曾多次以联合国大使的身份给世和会写信,希望国际法庭出面制裁这种惨无人道的凌虐行为。
然而多次上书失败后,老者已经年过七十,常年抱病在床,没有办法在帮助中国什么,只能出资购买军火,然后低价售卖给玉麒麟,然后玉麒麟在通过自己的黑帮渠道将军火运往前线。
“我很敬佩当年你在东平仓库,为了自己的主家挖去眼珠的忠勇事迹。我来中国已有四十年,我曾以为中国精神是一种‘中庸’,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与人友善,独善其身。
“但是经过这么多年,我已到迟暮之年,我才明白,归根结底,支撑这泱泱大国运作千年的,是‘忠孝友信’四个字。”
项野觉得胸腔似乎在嗡鸣,对这个老者更加恭敬。
“我听说项先生已经不在做这一行,运送军火横跨四个省份,水路现在更是水涨船高,艺高胆大之人都无法全全身而退……”
“在大是大非面前,中国人最不缺乏勇气。”项野说,他犹豫了一下,“其实……”
“其实也是想帮我的太太玉麒麟。”老者丝毫不在意,他的眼睛炙热滚烫,“我的结发妻子,也是帮派出身,玉麒麟的性格和那双眼睛,很像她,充满勇气,行事果决,不惧困难。”
“先生不知道,以前的她,是个很爱哭鼻子的人,一点也坚强,不小心碰伤碰手指都要人安慰好久。她也没有现在这般勇敢,从前,碰见只小鸡都不敢靠近。至于果决……”
项野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边扬起笑意:“——至于果决,她以前特别害怕选择,挑选一只手镯,都要在心里挣扎许久。”
说道这里,才惊觉老者正看着他出神,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似乎想到了更久之前,发生在老者和他原配夫人之间的事情。
项野回过神,连忙给老先生告罪。
“不碍事不碍事。”老先生摆摆手,“将玉麒麟娶进门,也是没有办法,她在上海滩得罪了太多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我无法庇护她。”
……
项野从房间里出来时,玉麒麟的手指上缠着吸烟,她吐出一口烟雾,不知道在门外等了多久。
“怎么吸烟了?”项野取过她手里的烟。
玉麒麟抬眸,细细打量着项野的眉眼,“你和从前没怎么变样,但是我已经让你认不出了。”
玉麒麟抱着自己的双肩,上海滩的雪后,是刺骨的寒冷。没有狐裘裹身的她,显得格外单薄。
项野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玉麒麟的身上:“别着凉。”
玉麒麟的目光落在远处被雪花覆盖的屋顶上,白茫茫的一片,让人无端觉得窒息。许久,她叹了口气:“哥哥,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4
杜玉麟十七岁,她刚从女校下学,结伴回家的同学们都被各自家里的车子接走。往常都是项野来接她回家。
左右等不见,她便决定去街道对面的面馆吃里一碗热面,边吃边等。
她过街时,黑色的丰田车上走下来几个男人,他们家里的车子是雪佛莱,并不是丰田,她后退几步,拿出口袋里的指虎。
她不会用,但是这是项野送给她的十四岁生辰礼物,他说女孩子力气小,但是戴上指虎,打架的时候不会轻易落下风。
那枚指虎完全按照她的手型设计,套在她的指节上,指虎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但是黑衣人们训练有素,杜玉麟还是被绑架了。
日本人以她为筹码,狮子大张口,想将杜家的几个私人军火库吞下。杜帮能在上海滩站稳脚,全靠那几个军火库。
那场交易,父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将所有的军火炸毁,被气急败坏的日本人捉走,下落不明了大半年,等再回到家,浑身的筋健全被挑短,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杜家的军械库被炸毁后,没有主事人,繁琐偌大的帮派事务,都落到了杜家唯一的长子,杜玉麟的亲哥身上。
但是杜玉麟的哥哥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彻头彻尾的窝囊废。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杜帮就算不似从前威风,若是经营得当,重回巅峰也不是没有可能。
败坏就败坏在杜玉麟的哥哥手上。
家族所依仗的军械库毁于一旦,她的哥哥只顾的自己玩乐,嫖娼,听取,看大戏,对自己父亲的下落毫不关系。
每当杜玉麟问起,哥哥只道:“父亲去了好去处。”
在哥哥的管理下,手底下原本就鱼龙混杂的兵越发不知收敛起来,好无纪律,对小帮小派毫不客气,最后那些原本杜帮看不起的帮会门竟然自己集合成一伙,打压杜帮。
那时候项野瞎了一只眼,迫于日本人的淫威,竟然没有大夫肯来给项野看病,重伤加发炎,几乎要了项野的命。
他一直低烧不退,杜玉麟遣弟兄们去请大夫,没有大夫肯来。杜玉麟便用十倍,二十倍,三十倍的看诊费请。
有一天,有个马仔从外头医馆回来,耷拉着脸:“小姐,我去打听了,根本不是小日本的事儿,是少爷,少爷不让那些大夫来给三爷看病。”
杜玉麟几乎崩溃:“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支支吾吾。杜玉麟明白过来,当初父亲被日本人抓走后,帮派里的众人不服哥哥的管理,帮众们希望等项野养好身体,让项三爷代管帮派直到杜老大回来。
哥哥怀恨在心,才不让人给项野看病,恨不得项野发炎高烧死在床上。
“哥哥,你这是要项野的命啊!”杜玉麟凄厉地喊道,“如果不是项野,我就死在日本人手里了,哥,那忘了爹爹教导我们,让我们知恩还报么!”
他点燃手里的大烟,“妹妹,咱爹到了日本人手里,我之前去看过一次,他回不来了,回来也是半残,不中用了。”
杜玉麟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是这么冷漠薄情之人,盛怒之下,一巴掌抽在自己哥哥的脸上。
已经被大烟抽干身子的哥哥,被她一巴掌打了个踉跄。
“臭娘们,你也别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已经和清沙帮当家的定了你和他们家少帮主的婚事,等爹从里头放出来,你就嫁过去。”
她哥舒适地吸了口大烟:“咱爹残废了,军械库也炸了,咱们杜帮仰仗清沙帮,还能多蹦跶两日。”
“我不嫁。”
“你不嫁,项野就得死。”哥哥斜眼看了她一眼,早就将一切料定:“你要是肯嫁,我就找人医他,再给他点钱打发了,你要是不嫁,他就只能等死了。”
“哥,清沙帮的少帮主,就是个残暴的怪物!”
“怪物又如何,就算是将你剥皮抽筋了,你也得忍着。”哥哥冷漠地看着她,“家里养你十来年,到了用你的时候。别怪哥哥,若非如此,咱们杜帮,连人带货,谁都活不下去。”
……
听到当年事情的原委,项野再也不能平静。
“当年你告诉我,你要嫁给心爱之人。我真的以为……你会幸福……”
“幸福?”玉麒麟笑笑,“从我爹被日本人抓走,杜帮群龙无首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注定什么?”
“我这辈子,只有十七岁之前是快乐的,那时候,我是杜玉麟,是我爹的掌上珠,是我哥哥的傻妹妹,是你项野呵护着长大的大小姐。”她的眼中没有悲哀,似乎难过与伤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她的神情渐渐悠远:“十七岁以后,我就是玉麒麟,再也不是那个涉世不深的大小姐。我再也不能依靠任何人,只能依靠我自己。”
其中之艰辛,只有玉麒麟自己知道。
“清沙帮的少帮主,对你……好吗?”
玉麒麟将自己的衣袖撩开,原本白皙的手臂,满是狰狞的伤疤。
她语气平淡:“他就是个怪物,是个变态。”
项野没想到,当初他看着她出嫁,看着她那件绣着鸿雁的嫁衣,坐上花轿,看着她的喜轿越来越远。
那时候,项野的手抚摸上自己那只空洞洞的眼珠。
那时候,他还想,自己配不上他心里的大小姐。
“出嫁以后,我便没有再联系过你。那几年我过得太不堪了,我爹下葬的时候,我浑身是伤,甚至都没有一块好皮肉。”
她苦笑:“我甚至连地都下不了,临了,都没有跟他告别,我想,我是我爹的掌上珠,在他心里,我一定还是那个吃不了疼,受不了苦的女娃娃。拖着那样的身子,我怎么敢去呢。”
“项野,你一定代我尽孝了吧。”
“嗯。”他嗓子里听她这些年的经历,只觉得喉咙干枯,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玉麒麟自嘲:“项野,我今年才二十二岁,一个女子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可是我先后,丧父、丧兄、丧夫。
“那个对我不好的丈夫死后,我接手了清沙帮,我哥哥死后,我接手了杜帮,我接的不仅仅是这两个帮派,还有他们的仇和冤。
“可笑的是,不论是我的兄长,还是我的丈夫,他们都是坏人。他们死去,那些仇怨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再强悍,也不过是个没有依靠的女人。是席先生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收留我,我成了他的姨太太,他庇护我,这才能得以活下去。
“如今我站稳了脚跟,上海滩的军火生意,我能占一半。杜玉麟,玉麒麟。上海滩再也没有人说我半个不字,没人不给我玉麒麟面子。
“可在旁人眼里无法无天的玉麒麟,分明连那一户小小的馄饨店都不敢进。”
“大小姐……”
项野将她揽紧怀中,玉麒麟和项野的眼底满是哀凄。
项野道:“我们总是在互相成全,乃至将彼此越推越远。”
“日本人已经盯上了我,已经派人多次暗杀我。请你出山,也是为了确保这次的货能准确无误地送到前线。这次只怕是我最后一次给前线运送军火了。”
“有多少货。”项野道。
“我的全部。”
项野心中已有分寸。
“项野,这批货一定要送到前线,送到我们中国人手上。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用我的生命,来捍卫这次运送。”
玉麒麟抬头,和项野对视,认认真真地记住他的眉眼。
项野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难过。
“那你能答应我活下来吗?”项野询问。
玉麒麟勾起唇角,“他们挑断了我爹身上所有的筋络,他因此成了废人。我不会让自己落到他们手里,最差,也要玉石俱焚。”
他们拥吻在上海滩的最大的一场雪中。
那是他们此生,距离彼此,最近的时刻。
5
项野在码头同玉麒麟告别时。
她提着灯笼,在渡口木桥上,那夜的星子,破碎成了很多颗晶莹剔透的碎片,缀了满天。枯松在黑夜里狰狞地立着,她站在那颗老松下,寒风吹起她的发。
玉麒麟目送他离开。
项野站在船尾,如同枯立的雕塑,一动不动。
二人之间,没有说再见。
他们都知道,这一次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