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书:朝雨寂

1

宋玲玉从墙上翻下来的时候。

裴朝恰巧抱着一本国语书路过。

宋玲玉跃下时,砸在了裴朝的身上,弄湿了他的课本,压断了他的纸伞。

四目相对,连呼吸都觉得尴尬。

“小姐……”他面露难色:“可不可以请你挪开自己。”

宋玲玉跳下墙的时,满脑子只有逃跑两个字,想着哪怕摔断腿,也要从这个人间炼狱里逃离。

只是没想到身下还有个人肉垫子。

“啊——对不起。”宋玲玉道。

咔嚓一声。

宋玲玉忙起身时,踩碎了他的玻璃镜片。

裴朝的脸上有片刻的抽搐,洗得发白的长衫被雨水打湿,他抬起眼睛看着宋玲玉,那是宋玲玉一眼难忘的一双眼睛。

如晨间的细雨一般,带着半卷朦胧的雾气感,有些不悦,但是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有露出韫色。

清晨的天色擦着黑,巷子里偶尔传来一声犬吠,宋玲玉这一摔,连着她的哀嚎带着高跟鞋落地的声音,动静太大,护院们早有准备似的,推开大门,牵着黄狗往宋玲玉处赶来。

“糟糕了。”裴朝只听面前这个衣着华丽,眉目明艳的少女蹙起眉头:“这回可千万不能被抓回去了”为表抱歉,她把发上珠钗子从头上扯下来,湿漉漉的头发散落下来:“这个赔给你,换一副眼镜吧。”

他茫然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接住。

“这个太贵重了,我的眼镜很便宜……不用……”

话还没有说完,宋玲玉便转身逃跑进夜色里,她一边跑,一边脱下自己的高跟鞋,握着鞋跟拎在手心里,往巷子的尽头,跑得拼尽全力。

裴朝站起来,护院牵着黄狗从他身边经过,再次溅了他一身泥。

“今天还真是不顺利。”裴朝拾起自己的断掉的雨伞和镜框里空荡荡的眼镜,他低头看了看浑身湿透的自己:“起了个大早准备面试,没想到被一场雨耽搁了。”

他没有抱怨从天而降的女孩,只是感慨一场雨。裴朝身形在微微亮的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影子拉得很长。

没走几步,少女就被几个护院拽着手臂,凌空抬起她的双肩,少女奋力地挣扎,然而护院的手就像大钳子一般,将她禁锢在回府的胡同里。

宋玲玉翻了个白眼,紧咬着牙,恶狠狠地仰天长啸。

“我想念书上学怎么了!我就不学刺绣!我不回去,撒开我!”

裴朝目送着少女被人抬回去。

2

宋玲玉打死不学女红,急死了宋夫人,宋夫人的生命信条来自旧婚契里的三从四德,但是十七岁的宋玲玉,打小就渴望和哥哥们一样,去马场骑马,去学校念书。

宋父的思想很顽固,女子就应该在家庭中相夫教子,温柔贤淑,逼迫宋玲玉在家里学习女红和各种成为完美太太的礼仪和技能。

“再逼我我就去死!”

宋玲玉炮仗一样的性格,一点就炸,父亲让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她宁愿死也不想将就,在屋子里用床帘绞了一条白绫,踩着板凳站在上面:“再逼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我的闺女嘞,不学了,你不愿意娘也不逼你了。”这一下子可给一向恭顺贤淑的宋夫人吓坏了。

宋父阴沉着脸,只道:“让她死去,我看看她舍不舍得她养的那一院子狗!”

宋父虽然嘴上没有说,但还是给宋玲玉请来了教书先生。

宋玲玉听说家里给她请了念书的先生,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裴朝站在宋家大厅的古董花瓶之前,目光望着瓷瓶里盛开的水仙花,看得专注,花枝的纹路印在他的眼底,他穿着湛青色长衫,换了一副新的眼镜,脊背笔直,宛如画上一点苍青的墨色晕开的青云。

“宋小姐。”裴朝抱着国文书,站在阳光所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在宋玲玉的眼里,阳光贴着他的轮廓,落在他的发上,他的镜框上,斯斯文文,轻轻地笑起来,礼貌里带着些古板:“在下裴朝,非衣裴,慕月朝。”

宋玲玉肆意惯了,从未见过长衫上一丝褶皱没有,衣领的纽扣整整齐齐,裴朝身上,带着一种克制的稳重,这一点,紧紧地吸引着宋玲玉的双眸。

“我叫宋玲玉,铃铛的铃,玉石的玉。”

裴朝纠正:“小姐是玲珑的玲。”

“玲珑的玲?”

“嗯。”裴朝告诉她:“玉石相撞时,就会发出玲玲声,像小姐的性子。”

宋玲玉知道他是在说那天在高墙上跃下的行为。

“对不起啊,踩碎了你的眼镜。”

宋玲玉平生第一次觉得脸上被灼烧得热乎乎的。

“其实我,挺温柔的。不是很……不是很……爱闹的性格。”

“嗯。”裴朝点点头,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我们开始今天的学习课程吧,我想先看看你对词语的敏感,名字的组词都不对,宋小姐的学习之路……”

他一字一句道:“任重道远。”

宋玲玉原本挂在唇边的甜美笑容突然不美丽了,她憋屈得想找个什么东西锤两下。

她突然想,像裴朝这么文弱的教书先生,说不定一拳就被她捶死了。

3

裴朝真是个有点奇怪的人,他不喝茶,不喝咖啡,只喝白水,就像他只喜欢青色的长衫,一尘不染,像有什么恐惧尘埃的洁癖。

教具和课本都要按照大小整齐地排列,宋玲玉的课桌上也必须如同他一般整齐,一丝不苟。

裴朝的个性,和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宋玲玉,真是天壤,可是宋玲玉特别奇怪,偏偏就是喜欢裴朝的古朽沉寂。

“抬起头,握住笔,下巴快到掉到本子上了。”

宋玲玉的头摇摇晃晃的瞌睡一下子被裴朝惊醒,她一本正经地握住笔,强装认真的样子,偷偷看裴朝一眼,他压根没有抬头。

“他头顶上长眼睛了吗?”宋玲玉小声嘀咕。

裴朝慢慢地抬起头:“不光脑袋上有眼睛,还是顺风耳。宋小姐,如梦令今日若是再背不下来,我就要引咎辞职了。”

宋玲玉听他这话,重新振奋起精神:“我好好背,你可千万别走,我真的很努力了。”

“我丝毫不怀疑小姐的努力,只有有些对你的这里,有些质疑。”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笑她脑袋不灵活。

宋玲玉咬紧牙关,这人怎么没有一点被雇佣的样子,每天一脸认真地嘲讽她。

宋玲玉只想着老天爷真是公平,在裴朝的容貌上加了太多的心力,导致没有多余的力气给裴朝一个好的性格。

“比本姑娘多读了两年书,了不起啊。”她继续嘀咕。

“是啊,你的学识超过我时,面对小朋友,也会觉得自己了不起。”

这这这!居然说她是小孩子!

宋玲玉气的一口气上不来,原本是恨恨地望着他,但看到裴朝眼角带的笑意时,宋玲玉那不顺的气忽然灰飞烟灭了,登时胸腔里就像蜂蜜融化了似的,心墙中围着的,都是裴朝那双金丝镜框下的明亮眼睛。

宋父每天回来得很晚,宋玲玉给父亲求情,让裴朝住在宋宅里,宋父是个谨慎的人,多年经商的直觉,宋父总觉得,这个教书先生,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全感,于是查了一圈裴朝的底细。

上海人,早年家道中落出国念书,回国后在中学做教师,被同行挤兑,被迫辞职,辗转多个学校,因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领导,在行业中混不下去,学校里的书教不下去,只能找了些门路,做家庭教师。

反复地查探,没有可疑,宋父就同意了让裴朝留在宋府,宋父很宠宋玲玉,她的要求,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作为父亲,都会满足。

“裴朝,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睡醒一觉的宋玲玉穿着丝绸睡衣,柔顺的头发散落在肩上,她揉着眼睛,睡眼还未清醒,半闭着眼睛询问裴朝。

裴朝手扶着围栏:“今天的月色很好,但是云边积云很厚,过两天都会下雨,会有一段日子看不到这样明亮的月亮。”

“看月亮?”宋玲玉跟裴朝并肩,她拖着塞,趴在白玉围栏上:“月光有什么好看的,我知道更好看的。你等着,我去给你找。”

不等裴朝拒绝,宋玲玉就风一样的跑开,她的香水味是淡淡的小苍兰香,很舒服,不刺鼻,裴朝放在围栏上的手动了动,手上做了三个手势,看似是放松指关节,但是数百米之外,望远镜的光片在树枝上一闪而过。

“裴朝,你快看,我给准备的更好看的!”

宋玲玉的声音在楼下传来,她将头发随意地扎起来,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香,仆人门将几盒东西摞在庭院中。

宋玲玉蹲下身,点燃了其中一个。

金色的火光冲上天空,短暂的沉寂后,在云层下绽开,一朵朵一寸寸一片片,花团锦簇的在黑夜里绽放,宛如满天的星光从云层中坠落,细密的光芒点缀了整片夜,宋玲玉兴奋地抬头看着天边绽放的烟火。

“裴朝,这是我十八岁生辰,我老爸给我准备的烟花,我现在就想给你看,不想等到那时候了。”

“你生日的烟花?”

“是啊,你不要觉得有负担,与其到了那天,净是些与我无关的闲杂人等,我只想想,就能预见到我老爸的朋友们推杯换盏,往来的都是些声音,没有人在意这场烟火好不好,不如跟你一起看,会觉得幸福。”

“跟我看你会感觉……幸福?”

“对啊,烟花就是和喜欢的人一起看。”宋玲玉说得理直气壮,但是脸颊上却是红扑扑的:“你可不要得意,我的喜欢可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喜欢!”

“我认为的哪种喜欢?”裴朝似乎不解。

“你这人满脑子都是学问,就这点小事儿你都不理解?真是白读书了。”

烟花还没有结束,宋玲玉就脸红得呆不下去了:“真是个书呆子。”说完就小跑逃开了。

一簇簇明艳的花火,红色,蓝色,金色,在夜空中交错绽放,星光的余晖好似落在宋玲玉的肩头,看着女孩仓惶地逃跑,裴朝一反他平日里的不苟言笑性子,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4

如果问宋玲玉最喜欢的人是谁?

她一定会脱口而出:裴朝。

但是问她最讨厌的人是谁?

她也会毫不犹豫:山本中田。

山本中田的父亲是山本将军,和宋父有生意往来,虽然接触不多,但是山本中田这眼睛长在脑袋顶上,一副你们都是刁民,只有我高高在上的得意嘴脸,宋玲玉想想就觉得恶心。

明明她求了很久,父亲才让裴朝住进宋府,这山本中田,跟谁都没打招呼,自己拎着箱子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油头梳得光亮,眼底跋扈得就差给自己从衣裳处缝上:我爹是将军五个大字。

“谁让你来的,从我家里滚出去。”

山本中田前脚将一个给他拎行李的小厮踹倒,不过是因为箱子太重,小厮倒了次手,就要拿起皮鞭子打他,好在宋玲玉出现,制止了山本中田的行为。

裴朝站在宋玲玉身后,他干净的青衫与山本中田的西洋装对比,显得山本中田更加油腻。

山本田中讨好道:“玲玉妹妹,你别生气嘛,我是来逗你开心的。”

“门在那里,好走不送。”

宋玲玉默然抱胸,冷脸送客,山本在宋玲玉这里受挫好几年,已然知她对自己的厌恶,但他就是喜欢宋玲玉,所以不管平日里他为人如何,在宋玲玉这里他体现出了绝对的耐心和细心。

“你是?”山本望着裴朝,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看到宋玲玉望着他,眼底发光的样子。

“在下裴朝。”

“哦,裴朝。”山本看着裴朝,若有所思:“名字不错。”

“用得着你夸?来了中国七八年,还说不明白汉语,我听着心烦。”宋玲玉冷哼一声,山本乖乖噤声:“你不喜欢我说话,我就不说了。”

山本的到来,就像是丢进白酒中的一个小火球,以讨厌的姿态,插足在裴朝和宋玲玉之间。

上课他要跟着,下课他也跟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裴朝,宋玲玉看到的时候,客客气气,看不到时,眼睛就和铁钩似的,恨不得给裴朝看下一层皮来。

“玲玉,这个男人在你们家里鬼鬼祟祟,半夜还不睡觉。”山本道。

“人家那是喜欢看月亮。”

山本皱眉:“你真信他看月亮?”

“是啊,他说的,我都信。”

山本复杂地看了宋玲玉一眼,裴朝不知道听没听到宋玲玉的话,他推门进来,望着宋玲玉:“该学英文了。”

“好,这就来。”

裴朝将英文单词一个一个地念给宋玲玉。

他的英文与他低沉的声音,在夜色里有说不出的温柔。

“裴朝,你真的每天晚上都要看月亮吗?月亮这么好看吗?”

裴朝点点头。

“你不要骗我,你说什么,我都信的。”

“我不会骗人,不会骗你。”

宋玲玉觉得心里安宁了些,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越临近她的十八岁生日,她心头的不安,就越来越重。

“裴朝,我昨天出去逛街,平常和我相交很好的朋友,都不跟我玩了,我听她们在我背后窃窃私语,她们说我家是汉奸,我父亲只是和日本人有生意上的往来,没有别的什么了,她们怎么能这么说我?”

裴朝看着不安的宋玲玉。

“别听她们的,以后你要是想买什么,我陪你一起去。”

宋玲玉紧锁的眉头,听到裴朝的话后,又开心起来。

“我不是汉奸。”她说。

“嗯,我知道。”

5

“裴朝,过两天是我的生日,你会给我送生日礼物吧?”

宋玲玉说。

“其实也不用送我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你要是能一直做我的老师,教我学习,陪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裴朝拂去她额头边的碎发:“我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

宋玲玉的小鹿一般的眼睛变得轻盈起来。

“那我希望生日的那一天快点来。”

……

宋玲玉在睡梦中,被人捂住的嘴巴。

她慌张地睁开眼睛,是神色严肃的山本中田:“玲玉,不要说话,听我说,我在渡口给你准备了船,什么都不要问,穿上你的衣服,拿上几件值钱的首饰,然后就坐上后门的车,那辆车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

“你在说什么?”宋玲玉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就被山本中田披上了外套,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横抱起来,塞进了车里:“松开我山本,我明天还要过生辰呢!”她忽然想到:“山本,你不会是要给我什么惊喜吧。”

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马蹄的声音和惊慌失措人群的叫喊。

宋玲玉直觉有些不妙。

山本中田的模样从来都没有这么严肃过:“玲玉,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就在渡船上,等你离开这里,再打开。”

他扯出一抹微笑,但是他眼中并没有笑意,更像是挤出来的:“明天在船上过生日,是不是更有趣。”

“新颖是新颖,但是怎么神神秘秘的,让我有点害怕。”

山本没有回答他:“玲玉,你喜欢裴朝吧?”

“怎么突然问这个?”宋玲玉脸色一红。

山本明白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一路顺风,玲玉。”

宋玲玉一头雾水地坐在轿车里,离她住了十余年的宋宅渐行渐远,那时候,她只是抱着自己的外套,穿着睡衣,还有些没有睡醒,丝毫不知道,宋家,父亲,母亲包括山本,他们都留在了这一夜。

只有宋玲玉的生活,仍然继续。

渡口的船没有她想象的富丽堂皇,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船,船上坐了好多人,大多都是妇人和孩子,她被山本的人塞进船里,船上的女人们都泪流满面。

船舱里乱成一团。

孩子的哭闹,女人的叹息。

“大姐,咱们这是去哪里?”

“去奉天。”女人开口说的却是蹩口的中文:“裴文山的军队打到平阳了,他们清缴了这里所有的日本人和亲日团伙。”

“裴……裴?”

宋玲玉心里突然有什么地方塌陷了一角,她的心桩,也因为断了一根木头,瞬间支离破碎,她毅然决然地脱下衣服,妄图跳入水中,游回平阳。

但是跟她交谈的日本女人死死地拉住她。

“别冲动,平阳已经被裴文山占领了。”

“我是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回去!”宋玲玉大喊着,她是中国人,裴文山的队伍赶走了日本人,她应该开心才对,祖国的土地回到了他们自己的手中,为什么她身为一个中国人,却要挤在日本人逃难的船里离开呢?

船中陷入了死寂。

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一个柔弱的日本女声道:“我认识你,你是宋运的女儿,你父亲贩卖军火给我们日本,日本人占领平阳,有你父亲一半的功劳,你放心,回到奉天,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宋玲玉愤然道:“我父亲只是盐商,怎么会做军火生意?”

宋玲玉忽然明白过来。

山本田中也好,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他们都把她瞒得死死的,哪怕别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说她是汉奸的时候,她还不明所以地觉得委屈。

她站在船上,哭着哭着笑了起来。

“我是汉奸,我真是汉奸,我爹是大汉奸,我是小汉奸,她们说的对,她们说的对啊!”

咚的一声。

宋玲玉跳进了乌幂江里。

人们自顾不暇,没有人愿意拉她一把。

6

阿桃的肺病,十年如一日的不好。

有时候咳起来,就像摧枯拉朽的老水车,上气不接下气,好似随时就能一命呜呼了去。

“阿桃得有多大了?满头白发,孤零零的,瞅着就怪可怜。”卖早点的陈家婶子问卖菜的祝婶子说。

“看着模样,大约五十不到?”

阿桃疲惫地闭上眼睛,她竟原来已经看起来像五十岁的了吗?

那日,宋玲玉决绝地跳入了乌幂江。

只是没想到,宋玲玉死了,活下了阿桃。

阿桃,阿逃。

年纪还未过三十,便满头白发,枯松般苍老,肺病折磨得她喘不过气,不能做重活,取了一个破碗,坐在平阳城的集市上,有人可怜她,便有口饭,若是没那运气,便要饿肚子。

偶尔军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她面前骋过时。

她看着马上的人,总是忍不住走神。

“裴少将和夫人过来了。”卖菜的祝婶子说。

平阳城里的没几个乞丐,裴大帅扶弱济困,裴少将也有其父风范。能让穷人都吃得饱饭,但指缝中也会有漏下的米粒,像阿桃。

裴朝没有变样子,只不过不再穿那身青色的长衫,脸上也愈发落拓沉稳,眉宇间的文气在马背上被磨灭殆尽。

在裴少将身上,阿桃看不到一点那青衣大褂,抱着一摞国文书的,戴着金丝眼镜的文弱挺拔的教书先生的模样。

“你说你看月亮,我就真的信了。”

烟花再美,也美不过月光。

“你说过不会骗我的。”阿桃的眼角无喜无悲,似乎是一张只会喘气的人皮:“我也相信你真的不会骗我。”

裴夫人年纪看起来不大,阿桃瞧着,她坐在裴朝怀中,好奇地左顾右盼,像只欢脱的小狗崽,裴朝也不生气,他稳稳地骑着马,护着怀里的姑娘。

宋玲玉十八岁时眼中的一生,是站在青色长衫的温文沉默的男子身边,穿着漂亮的洋装,像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开心时,给他放一场烟花,不开心时……她从未想过与他在一起会不开心。

裴朝的父亲攻下了平阳,给了平阳人民和平与安宁,裴朝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家破人亡,落水染上肺病后,阿桃便再也没有机会知道。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窒息感涌上她的咽喉,她的神色如灰尘一般黯淡,一副死气。

昔日的宋府已经搬入新的权贵人家,从前院子里的杏花还在,垂出墙头,阿桃倒下时,眼中望着那丛越出围墙的杏花枝,忽然想到,也是这样一个烟雨薄薄的清晨,她从墙头一跃而下,砸到了教书先生的身上。

“裴朝,你还欠我一份生辰礼物呢。”

她喃喃自语,她不知是同谁说的,懒洋洋的靠在高墙之下,话说了一半,突然就没有了气息。

宋玲玉真正的死了。

死在一个天色擦黑,细雨缠绵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