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书:声声慢
1
“你个小菜鸟看什么看,抓紧把人抬进去。”男人的白色外套上都是血迹,连听诊器上,都因为血液凝固斑驳结块,那人破口大骂,“你是哪个医院来的?这么抬人,是救人还是害人?他姥姥的,给老子滚开!”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斯文的医生,顾满满走了个神。被护士长狠狠敲了一下脑袋:“moj什么,快点穿!”
顾满满急忙应是,抓起白大褂就往身上穿。
等穿戴完毕,就被护士揪着,大剪子咔嚓嚓,剪了顾满满一头长发。还没从剪头发的阴影里走出来,抬眼看那位暴躁医生的方向,人已经不见了。
“你们这些丫头,既然自愿支援前线,什么戒指,耳饰,统统都摘下来。这里是前线,每一分钟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战士被子弹打穿!还想漂亮?永远记住,这里是前线,只要在这里一分钟,我们的使命,就是让那些保卫祖国的战士,活下去!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顾满满被护士长的一番话振奋,没错,她是救死扶伤而来,其余的,都不重要!
顾满满拿着护士长派发的分配名单,名单上面说,以后跟顾满满一起工作的医生,叫齐季。
齐季,奇迹,好有意思。
护士长撩起帐篷的缝隙,看了一眼,回来告诉顾满满:“齐医生在手术,你就在这里等吧。”
不等顾满满回答,护士长疾步迎上一副担架,急匆匆地随着伤员而去,声音越来越远:“你们这样会让伤员呼吸不畅,担架抬高一点,小邓……快……准备截肢手术……”
顾满满是华南医学院的应届毕业生,毕业典礼刚结束,便跟着爱国热情高涨的同学们志愿加入了前线医疗地。
今天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下午。
顾满满心惊肉跳地看着不同程度受创的伤员,一趟趟的担架从自己面前走过,耳朵里都是战士们的疼痛的哀嚎。
她的手脚冰凉,并没有做好投身前线的心理准备。
在帐篷外等的顾满满十分害怕,于是在不远处找了个地方蹲着,抱紧自己,希望能让自己害怕的心冷静下来。
“医生,医生,救救我的战友。”突然,血手扯住顾满满的衣袖,她愕然回头,是个被土渍泥污沾了满身的士兵,他的手上都是血,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摇着顾满满的手臂。
“我战友的腿被炸伤了,没办法止血,现在已经有些抽搐了。”
抽搐?顾满满跟随士兵过去,伤员靠在一处帐篷前,血迹大片大片地从他空荡荡的左腿处流出来。
顾满满观察,因为失血严重,伤员已经出现轻微痉挛。
“伤势太重了。”顾满满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她深吸几口气,让自己颤抖的双腿不再抖动,脑袋里都是关于动脉止血的知识点。
“动脉血流方向是离心的,要在伤口的一段压迫动脉近新端进行阻断止压带阻断血源就好……”顾满满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她从口袋里掏出止血带。
食指和拇指捏紧伤员腿部的动脉,然后在大腿的中上部进行止血。
顾满满还算镇定,一切有条不紊,鼓励伤员,使其有活下去的心态:“坚持住,已经没事了,止住血一切就好起来了。”
“医生医生,我战友翻眼皮了……”浑身是灰的战士脸上“唰”就落下了泪,在灰黑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泪沟。
顾满满勉强止住血,翻开伤者的眼皮:“小兄弟,坚持住——”
然而她的“坚”字还没有说完,受伤战士的痉挛就停止了,因为他的呼吸停停止了。
顾满满一直提着的气,就这么没征兆地泄了一地。
顾满满抱着那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伤员,心里难受得厉害,哭得比送伤员来的那个战士还伤心。
也不知哭了多久,顾满满的衣领被人提留起来,泪眼婆娑地抬头,来人胡子拉碴,头发像草窝似的乱七八糟,深陷的眼窝下面有很重的黑眼圈。
那人的白大褂上也和顾满满一样,是新鲜的血迹,刚做完手术,看起来十分疲惫,你抱鸟窝头医生同那士兵说话:“你是哪个部队的?抓紧叫上面长官来销名吧。”
销名即销命,意思就是来领了尸体,叫英魂早些入土。
顾满满认出了这个人的声音,正是之前教训抬担架的人的那个暴躁医生。
医生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娘们唧唧的真麻烦,这有什么好哭的?你这么哭,死人能复活?”
被医生一顿黑呼,吓得顾满满愣是不敢哭了。
“你叫顾满满是吧?给老子站直了,没腿还是怎的?
听好了,以后你是我齐季手底下的人,我的人,不准哭!擦了眼泪,利索点,收拾收拾,跟老子一块上阎王爷那儿抢人去!”
顾满满艰难地站起来,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那是顾满满和齐季第一次见面。
2
齐季在部队的所有战地医生里,是睡眠最少的,黑眼圈大的,已经很久没睡过一场好觉。
杂乱的头发挂在脑袋上,胳膊支着脑袋,随时都能睡着,只是没一会儿,齐季就醒了,睡得很浅。
醒来以后,就是带着顾满满,往各个病患帐篷跑。
跟着战地医生界的劳模,顾满满都肉眼可见地瘦了下来。
有时候顾满满也会贪觉,但是想想齐季的话,就睡不着了:他们是在阎王爷手里抢人的人。
战场之激烈,哪怕被破碎的弹片穿透,照顾不小心,就会发炎死亡,顾满满不敢懈怠。
齐季的作息是很奇怪的。
半夜的时候值夜班,齐季能准确到每二十分钟醒一次,巡查一圈病房,给特殊的病号测测体温,结束了,回来再睡二十分钟。
当天色破晓,换班结束。齐季也不休息,继续手术,救人。
顾满满分配到齐季手下,就是齐季的搭档,
在齐季手底下做实习医生,见得最多的就是齐季骂人。
顾满满还分析过,认为齐季是因为多年睡眠不足,导致他的脾气异常暴躁。
“你这是包扎还是绣花呢,包这么半天,还系蝴蝶结?你当是在家里玩布娃娃,还有给你打漂亮结扣的时间?”
顾满满委屈:“在学校就是这么学的呀,而且它这也不是蝴蝶结……”
“时间就是生命,一分钟也他娘的不能耽误。”
要是和齐季的对话能超过一分钟他不爆粗口,顾满满就算他文明。
顾满满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坏脾气的医生。
齐季真是第一个。
顾满满偶尔想给齐季医生提提意见,可是每次还没张嘴,齐季就已经握着听诊器钻进伤患帐篷,给病人们测心率体温去了。
齐季就是个连轴转的陀螺,一心扑在伤员身上,在拼命三郎齐医生的领导下,顾满满也整天不得休息。
“满满啊,你真是够能忍的,之前分给齐医生的新人,没人能在他手底下撑着超过半个月!”
说话的正是一脸同情看着自己的护士长,顾满满若有所思:“原来齐季医生是通过心里鞭策鼓励新人重视生命的?齐季医生的授课方式,果然是医界一朵奇葩。”
满满丝毫没有觉得齐季责骂自己是不对的,还觉得每天齐季的吼声,让自己每天都充满干劲。
顾满满的性格就像她的名字,满满,慢慢,反应的慢,理解的慢。
齐季的存在性格弥补了顾满满的不足,起码遇到齐季以后,她各方面的效率都在齐季的谩骂摧残里稳步提升。
齐季不让她包复杂的“蝴蝶结”,她按齐季的要求包扎,效率明显增高,原先包一个人的时间,现在可以包扎两个,极大的程度照顾到更多伤员。
按照齐季的话说:“临时医所就这么大,很多时候都是因为医护人员不如伤员多,没人给后头的伤员止血,在等待中最后不幸血竭亡故。提高包扎效率,就是给后面更多的人活下去的机会。”
那时候,顾满满就是追着齐季的小尾巴,齐季往哪里钻,她也跟着钻。
3
齐季一直不放心顾满满值夜班,所以一直都没有给顾满满安排值夜班的工作。
别的医生,每年就等实习战医来的日子,查房,测体温,测血压,都是顾满满这样战地新人该做的。
更有甚的,从新人来后,有些医生就再也没有值过夜班。
齐季做法和他人不同。
从顾满满跟着齐季的第一天开始,齐季就给她下了命令:“要多看不要乱看,多学不要乱学,多问不要乱问。”他停下手里的报告,讲到这里,特意抬头叮嘱顾满满:“平时不要说废话,娘们唧唧的,很烦。”
顾满满拿着笔记本,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录:禁乱看,禁乱学,禁乱问,禁娘们唧唧。
跟了齐季大半个月,齐季才考察过关,才对顾满满说:“以后你可以跟我一起值夜班了。
“在战地,值夜班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坚持每二十分钟就去给病人测测体温,严重些的,要随时给伤患测心率,观察临床有无特殊症状。”
顾满满一直点头,后来经事了,才明白齐季话语中的沉重。
第一天值夜班,不查房的时候,齐季靠着椅子背,很快就能睡着了。
顾满满就难了,因为紧张,也没值过夜班,挺忐忑。
失眠之余,满满无聊地打量起齐季来。
虽然齐季眼底顶着两朵不大不小的黑眼圈,头发也乱糟糟的,但是齐季长得并不难看。去掉他的黑眼圈,齐季有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生了这么一双凌厉的眼睛,难怪每次被齐季教训自己都不敢去看他的脸。
齐季看起来应该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青色胡茬挂在脸上,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顾满满联想了一下去掉胡茬的齐季,应当也是个瘦削脸型,薄薄的嘴唇,总是抿着?
而且,齐季下颌骨的线条很好看。
齐季到点睁眼,顾满满正托着腮,盯着自己走神,有点不好意思:“娘们唧唧地看着老子干甚?”他下意识抹了一把最角,疑惑,“老子也没流哈喇子呀?”
顾满满被他逗笑:“今天第一次查房,有点睡不着。”
“现在就睡不着了,以后怕是是更睡不着了。”齐季伸了个懒腰,拿起查房记录本,往病患们的帐篷走去,“最近空军也加入了战争,空军不比陆军,要是从那铁机子上坠下来,非死即残。你记住,凡是住进来的空军,哪怕身体无碍,也有很大的可能高空坠落,五脏受损,所以平时空军检查时要更加认真。”
顾满满小鸡啄米似地直点头。
齐季看着查房表:“今天下午住进来一位飞行员,你去看看他吧,体温,状态,呼吸,心率都要一一记录。”
这是齐季给顾满满安排的第一个任务,她打着手电,抱着查房本,进入了帐篷。
此时已经子夜,其余的伤员都已经入睡,只有3202床的那位空军飞行员,还醒着,之所以在医区,是因为这位被敌军的高射炮击落,飞机坠落在平原上,摔断了腿。
“医生小姐。”飞行员友好地笑了笑,那是个很俊朗的青年。
煤油灯在他枕边静静地燃烧,顾满满给飞行员测体温,飞行员客气地笑笑,五官中仍可见少年气,最多不过二十岁。
“战争太残酷了,不是吗,与家人分离。”测体温的时间有些漫长,飞行员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相片。
飞行员将照片给顾满满看,“看,这是我的未婚妻。我离开家的时候我们一起照的。我摔断了腿,不出意外的话,上面肯定批的是因伤退伍,没了一条腿也好,保全了性命。能留着命回去和阿珠结婚。”
顾满满取出体温计,轻轻地笑了:“真替你开心。”
体温正常,顾满满又听了听他的心率,呼吸,都没有异况:“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飞行员摇摇头:“就是觉得脑袋有点晕。”
“也许是迫降导致的短暂刺激障碍,你先休息下,我去找颅脑医生来。”
顾满满离开帐篷,虽然失去一条腿,但是还可以回家,和未婚妻结婚,一起过日子,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苦都过得去。
顾满满去找齐季,报告了飞行员头晕的问题。
颅脑医生的妻子生产,请了半天的假,人还没有回来。
顾满满和齐季都是外科医生,隔行如隔山,颅脑方面,实在无能为力,只能等那位医生回来。
交接夜班之前,顾满满还是决定再去看一下那位即将因伤退伍的飞行员。
齐季正打算睡个回笼觉,只见顾满满红着眼睛,哭得像一对饱满的核桃似的跑进来,抹着眼泪。
“死了,那个小飞行员死了。”
明明马上就可以回家。
只要撑过今天,他的部队长官就会来办理因伤退伍,可是天还没亮,他就握着那张和未婚妻在一起的合照,过世了。
顾满满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人怀着遗憾去世。
齐季的脸色不好,“还记得吗我说的吗?我的人不能像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在战地医区就是这样,人如蜉蝣,朝生暮死,最正常不过,这些道理,你自己不会悟,非得让老子告诉你?”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承认。但是你都明白,为什么手还在颤抖?”顾满满放声大哭,“你这不是也在替那位飞行员难过?”
“那个叫小珠的姑娘,再也等不到她的心心念念的少年郎了。”
齐季不再装作无所谓,他抬起头,别扭地揉了揉顾满满的脑袋,将她一头柔顺的头发揉成了跟自己一样的乱草,“所以我告诉你了,这里不是好地方,有机会还是回你来的医院吧。女孩子嘛,还是不要在这里看这么多生离死别了。”
“我不回去,我回去这里只是少了一个医生,但是一个医生,能换多少士兵的命。我不走,我能坚持。”
齐季说的一一应验,在战地医区的日子,顾满满没有一天睡好的时候。
在顾满满的梦里,有时会出现那个被榴弹炸断了腿,满身是血的士兵,有时是那位俊俏的飞行员。
战场上,人的性命是纸。家人,爱人,朋友都是那长纸片上的模糊的字迹,战火将无数人纸面上的字体焚毁,连同纸张自己,一并落入那没有尽头的硝烟里。
4
战地所有的医生,都觉得齐季和他们的身体结构不同,如果结构一样,那就是齐季天生患有某种失眠症。如果还不是,那么齐季是怎么做到不眠不休地围着战地病患们,陀螺似地天天转的?
直到拥有钢铁般身体的齐季医生生病了,众人才醒悟,齐季也是个血肉筑成的普通人。
高烧将近四十度,连区院长都来亲自给齐季看病,齐季的高烧就像齐季本人一样倔强,烧得高高在上,死活都不退让。
像齐季这样的战医精英,损失一个几乎等于失去一个连。
药片一日三顿不间断地往齐季嘴里送。
因为齐季生病,众人才发现臭嘴齐季的存在,不光是少了破口大骂的声音,许多工作,都接踵而来。
齐季一个人顶好几个人工作,他这一倒,这个片区都感觉混乱起来。
顾满满的有条不紊,让大家对这个矮小的年轻姑娘刮目相看。
齐季手里的病患,顾满满都接了过来。
原本顾满满一直都是跟着齐季,众人只注意高调暴躁的齐季,很少注意他身后的乖乖巧巧还带点呆的实习医生。
齐季生病的几天,顾满满展示了一个优秀战地医生的所有素质,耐心,利落,手脚迅速,专业。
顾满满来到战地已经一年多,一直跟着齐季。
隐约能从拼命三郎似的顾满满身上,看到年轻的翻版女齐季。
齐季生病的期间,顾满满除了照顾着病患的还分心每天照顾齐季。
如果在饭堂没有看到顾满满,她一定就是在齐季身边。
“齐医生,你不整天在我耳边骂我,我还很不习惯呢。”顾满满摸着齐季滚烫的额头,学着齐季说话的语气,“你别娘们唧唧的赖在床上,是不是累了这么多年,沾了床,不他娘的想醒了?”
说出来,顾满满自己把自己逗笑了:“你要是还不醒过来,我以后就不给你洗大褂,也不洗你的臭袜子了。”
齐季依旧昏迷,不省人事。
高烧三天不退,顾满满才真的害怕了:“你不醒来,你的那些伤员怎么办,我知道怎么照顾他,可是他们都信赖你,都靠你吊着命活呢。”
顾满满不停地说话,就怕齐季这么烧下去,烧成脑膜炎,神仙也难救。
她哭起来:“都怪你老说跟阎王爷抢人,阎王爷最讨厌你了,连小小的发烧都折磨得你死去活来。”
“齐季,快醒过来。”
在战地医区的日子,都是齐季支撑着她坚持的信念。
齐季是带她走上战医这条路的老师,也是顾满满一直以来的标杆,以前顾满满总是告诉自己,如果这件事齐季可以做到,那么她也可以做到。
“你是我的偶像,我的指挥杆,我这么喜欢你,样样都想追上你。努力了半天,还没来得及表白,你就先死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话音刚落,齐季咳嗽起来,半睁开眼睛,虚弱的声音喃喃道:“好你个娘们唧唧的,为了让老子醒,怎么什么都敢说呢……”
……
齐季康复后,似乎变了个人。
起床梳头发,刮胡子,对自己的头发不满意,还特意去理发师那儿修了个利索的发型。
齐季这一病好几天,吃了睡睡了吃,眼底下的黑眼圈退了不少,刮掉邋遢的胡子,整理了一下发型,还从隔壁男医生那接了面镜子,穿着白大褂在镜子面前晃来晃去。
顾满满钻进帐篷,竟然看到了齐季臭美,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乖乖嘞,这还是我的齐医生吗?”
齐季轻咳一声,摆正姿态:“怎么样,小小收拾一下,还不错吧。”
顾满满心想,也不知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倒是无所谓,你看看2341床的病例,我觉得得尽快手术了。”
齐季的表情似乎有些受伤,接过病例时,无奈叹了口气:“你觉得手术好,那就手术吧。”
顾满满跟向平常一样跟在齐季身后,依旧继续做他的小尾巴,不过眉头却紧紧地皱着,心想着,怎么齐季突然把自己打扮起来,像求偶的花孔雀?
转念一想,豁然开朗!
又到了一年一度各医院支援战地的时候,顾满满撇了撇嘴。
自己在齐季眼前头转悠了一年多也没见人家为自己收拾一下。
来了新人,就又换发型又刮胡子的!哼!
恰巧齐季路过在新人集合的那幢帐篷,和去年顾满满听齐季骂人的时候,在同样的位置。
只是今年,顾满满成了齐季的小尾巴。
“又是新的一年。”齐季眼底望着那些充入战地医区的新鲜血液们,“也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顾满满也不由跟着唏嘘起来。
这次志愿医生来了十九人,有九个年轻的女医生。
“没想到战区还有这么帅气的医生呢。”
“要是能分到他那里当实习医生就好了。”
顾满满听到女孩们的嘀咕,不开心三个字写在了脸上。齐季回头本想约顾满满吃饭,转身后,空无一人。
齐季退回去,只听顾满满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从帐篷里传来,“战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死神争分夺秒,每一个迟疑的瞬间,都能改变别人生与死的!你们以为战地医区是什么地方,是在医学院小树林里谈恋爱的时候么?在这里,只有一句话,命比天高!你们来这里,就只有一个目的,救人!”
齐季都想为顾满满的发言鼓个掌,顾满满从房间里出来,狠狠地瞪了齐季一眼:“齐医生,你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干什么,别做让年轻人分心的事情好吗!”顾满满怒气冲冲地推开齐季,“走开,你挡我路了!”
齐季心想说,那天不是顾满满给自己表白了?是他烧糊涂听错了?
自己费心思打扮,顾满满还不乐意看,自己这是费什么劲儿呢?自找没趣不是?
齐季原本良好的心情,一下子转阴。
“你们几个娘们唧唧在哪里磨蹭什么,大老爷们一个个和呆鸡似地站在那儿杵着等着老子给你们找活干?医学院出来的,包扎总没问题吧,我命令你们全区寻找受伤伤员,给伤员们清理伤口。”
走了几步,又有人惹齐季不顺心。
“你这小子哪个学校毕业的,在家里给你老娘缠毛线球没缠够,来这过干瘾来了是么?给人家手包得像个棒槌!这样伤口还怎么透气?”
一回头,又不开心了,“那边那个,看见老子躲那缝里干什么,看给你憋得脸都红了,穿白大褂的,怎么连点形象都不顾,是姑娘就不用包扎了怎地?你那扑棱大眼睛看着老子干什么?让我把伤员送你脸前头?”
最后,冷哼一声,收尾:“都是菜鸟!”
总之,实习医生们,不管男的女的,在第一天,先是被看起来有些软糯可爱的顾医生推心置腹地教训了,又被英俊的齐医生谩骂,真是倒霉的开始。
5
顾满满自从新的医生来了,脾气日益变大了。
齐季那天看顾满满在帐篷里教训新的支援医护时,有模有样大义凛然的模样。
忽然反思到,顾漫满跟在自己身边一年,已经是战地医区的老鸟了。
齐季跟了顾满满几台手术,她的手法和操刀技术都已经可以说是完全不错了。
再把顾满满留在身边像个实习战医似地呼来喝去,对顾满满来说,不太公平。
为了顾满满着想,齐季琢磨着将顾满满推荐成正式的外伤医生,也带带新人,做做老鸟,轻松一点。
当齐季将转正的文件放在顾满满面前,只等顾满满签字。
顾满满看清文字后,将文件摔在齐季的脸上:“你这人怎么这样!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怎么有这么狠的心!喜新厌旧,我讨厌你!”
说着眼睛就红红起来,背对着齐季,气得浑身直哆嗦。
“你这前两天不是教训菜鸟都挺利落的?怎么又突然娘们唧唧别别扭扭的了?”
“我就是娘们唧唧!我就是别别扭扭!你早就觉得我娘们唧唧了是吧?行!我签,我不光要签字,还要去找区院长申请,转到别的战区去!”
齐季没想明白顾满满是怎么想的,一听要转区,齐季才意识到了严重性,“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赶你吧。”
顾满满大字在文件上一写:“行了,别废话了!我签字了,你满意了?谁稀罕给你洗大褂和臭袜子。”
齐季脸皮有些微红,不太好意思,“你误会我了,我就是想让你转正,你总不能一辈子在我手底下做实习战医吧,你已经适应得很好了,不需要在跟在我身后,可以独当一面,成为患者信赖,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仰了。”
顾满满听他这样说,半信半疑:“真的?不是为了那些漂亮的年轻实习战医?”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转念一想,齐季无奈,原来那天顾满满一本正经的发言,竟然是因为凭空吃了飞醋?
这醋点真是让齐季摸不着头脑。
“签了文件,就是真正的战医,我们以后我们就是战友了。不过实习战医和真正的战医不一样。战地医区属于战斗后方,不是前线,今天我去给你要转正文件,区院长希望我能去前线支援。”
“你要去前线?”顾满满升高音调,“这么危险的地方!”
“对啊。”齐季挠了挠头:“反正怎么样,也得分开。”
“我也去前线。”顾满满道。
“你资历还不够,去前线太危险。”
“你去前线,我就去。我自认哪里做的都不比你差,前线都是男医生,更需要我这类细心一点的女医生,我不怕吃苦,也不怕死。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齐季揉揉她的头,动作温柔:“你还是留在这里吧,前线都是男人,你在,我不放心。”
顾满满没能说服齐季,还是被齐季留在医区。
齐季和战区里的几位男医生,一起坐上去前线的卡车。离开的时候,齐季趴在卡车的挡板上,拉着顾满满的手。
“满满,走之前我想问问你,当初我发烧,你说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顾满满难得脸红,也头一次没有迟钝,有些支支吾吾:“是啊……我当时说了。”
“太好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呢。”
“你一定回来,我在这里等你。”顾满满从口袋里取出东西:“刚来军区时,护士长给我剪了短头发,如今已经到了齐肩的长度,在我老家,男人出远门时,女人都会剪下一截自己的发,用红色的丝线缠起来,以慰藉相思。”
齐季接过来,稳妥地放在最靠近心脏的口袋里。
“齐季,万事小心。”
“等我回来,战争应该就结束了,到时候,我们就结婚吧。”齐季咧嘴直笑。
“好,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卡车启动起来,顾满满的白大褂,在齐季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小到他站起来,双手圈住眼睛,再也看不到她。
齐季做回车里去,经过的油菜花地光秃秃的,等到来年,他回来时,一定开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齐季想,也许可以在油菜花田里给顾满满求婚。
谁也没料到,此次生离,竟是死别。
顾满满的梦里永远重复在齐季离开的那天。
齐季里头穿着军装,外面套着白大褂,没有带军帽,从前杂草似的头发那天梳得很整齐,笑嘻嘻地将顾满满的那缕青丝放在怀里,一直在笑。
顾满满伸出手,想抓住住齐季的衣袖,但是卡车开起来了。
顾满满一直追,一直追,跑得精疲力尽,齐季朝她挥手,最后,她也没有追上。
“等我回来,我们结婚吧。”齐季的声音萦绕在顾满满的耳边。
顾满满这么拼命地追,一边跑一边掉眼泪。
哪辆卡车没有停下,越来越远,而齐季的脸……如同那辆消失的卡车,慢慢的模糊了。
6
电话线被切断以前,顾满满还在和齐季通电话,每天仅有两分钟的通话时间,对于顾满满说,那通短暂的电话,是齐季还活着的讯号。
前线的电话线通得乱七八糟,有时候会因为炸弹余震,电话线路重连,就又要等一天。
“前线没有想象的这么危险啦,你放心就是。这里的伤患比送到后方的更需要被治疗,虽然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很辛苦,但是很充实。”
“要好好照顾自己。”报喜不报忧,是顾满满最担心的事情。
前线战火纷飞,战事吃紧,送到战地医区的患者是从前的三倍,病床已经不够用,前线只会比后方更严重。
“今天我用军长的望远镜,看到敌人的战线和迫击炮了,很有意思,等着回去,一定也给你买个望远镜,要你也看看。”
“我什么也不要,就要你快点回来。”
“娘们唧唧的。”齐季似乎要笑,电话线路突然传来刺耳的破裂声音,齐季的声音突然焦急起来,断断续续的,听到他和身边人的交谈。
后面的听不太清楚,约莫是说敌人的空军潜伏到这上方,正在疯狂反扑投弹。
再然后,滋滋啦声在电话里响起,伴随着齐季断断续续的声音,顾漫漫什么也听不清楚,抱着电话,满是哭腔:“什么,我听不到,你再说一遍,齐季,你再说一遍……”
齐季的声音继续断断续续,嘀声后,只剩忙音。
那是顾满满和齐季的最后一通电话。
原本敌军已经被打得节节败退,但是壮士断腕,放出轰炸机进行最后的反扑——无规则轰炸。
敌方飞行员看到了齐季所在的通讯间上头放着的信号塔,一枚炮弹,落到了齐季在的通讯营中,一枚冰冷的炮弹在房间里炸开,二十七位通讯兵连同齐季一起,被炮火吞噬,二十八人无一生还。
顾满满忘记自己是怎么看那张电报的,别人眼中看的是国军的高射炮如何击毁敌军轰炸机,将敌军主力部队歼灭,赢得了这场战役中最大的胜利。
那份九百人的死亡失踪名单里,静静地躺着齐季的名字。
7
顾满满又见到了齐季,还是穿着那身白大褂,眼底下有一对极重的黑眼圈,胡子拉碴,双手懒洋洋地插着口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看到顾满满向自己走过来,他急忙跑进屋子里,出来时,头发修剪得利索,剃去了唇边的胡须,白大褂洗得白白的,远远的,顾满满鼻子里都是好闻消毒水的味道,齐季对着顾满满笑起来,示意她快来。
顾满满很想快点过去,只是步履有些蹒跚,背脊驼了,满头白发。
“坏齐季,你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黄泉路上,阎罗殿前,可找苦了我。”
齐季远远地指了指自己的白大褂:“傻瓜,东西不是早就留在这里了。”
越靠近齐季,顾满满就能感觉到自己更年轻一些,齐季伸出手,顾满满也笑着伸出手,就在双手即将交叠时,顾满满醒了过来。
她的掌心里似乎还有齐季手掌的温度。
“顾老,你可算醒了,最近您总是突然昏迷,吓死大家了。”
“最近太贪心了。”顾满满伸了个懒腰,“总想多做一会儿梦,梦里见到老齐了。”
眼前顾老,从医五十余年的,一生未婚,从医院退休后,又将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医界后辈,是医学生的偶像。
没有子女,但是顾老的学生,都是她的孩子,其中最得老人欢心的学生,是医学院异端,毛茸茸的头发从不打结,像树袋熊。
“您总说齐医生是您的人生启蒙老师,大家私底下都很好奇,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您的老师,究竟是个怎样出色的人啊?”
顾满满目光落在挂在墙上,那身白大褂,是几十年前的款式,如今布料已经泛黄发旧,老太太仍然舍不得扔……
“齐季他啊,总是让人觉得脾气很坏,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齐季有颗最温柔善良的心。在他的手下,救了很多人的命……当初在战地医区,很多伤患都是依靠着对齐季的信任,才能坚持活下去,他是伤员们心里的光,战争结束后,照亮了很多人回家的路……”
老人很累了,想休息,就遣散了床边的学生们。
学生们不知道,墙上那身泛黄的大褂对顾满满的意义,这是唯一证明齐季存在的依据,是齐季留给顾满满,唯一的情书。
顾满满缓缓闭上眼睛。
“这样,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