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书:半壶砂
1
宋言洲奉母亲之命,从日本归国,同朱玉完婚。
旧时代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宋言洲感激朱玉,因为自己在日本留学期间,是朱玉多年来一直照顾宋母。
但是结婚,对宋言洲来说,就是另一码事了。
首先,宋言洲不喜欢裹小脚的女人,其次,他是无神论者,不想娶个十里八村都晓得的神婆。
朱玉小时候和宋言洲家在村子里就是邻居,朱家祖上也是花溪乡村的地主,富甲一方,后来落魄了,到了朱玉父母这辈,就只有三间土坯房,雨时直漏水。
宋家本是京城名门,不过祖父因为参与了科举徇私舞弊案,锒铛入狱,一家人迁回了祖上的花溪乡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是朱家最鼎盛的时候,也是不配和宋家相提并论的。朱玉能嫁给宋言洲,主要因为朱玉的‘神婆’体质。
朱玉那时不过是个小娃娃,刚会说话,结结巴巴地抱着宋太太的腿说,小山身体很冷,在冰凉的溪水里,喘不上气。
小山是宋言洲的小名。
宋家人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对这三四岁的小娃娃朱玉的话,自然不在乎。
直到宋言洲出去玩耍,家里的婆子下人出去找了半天,没找到人,只在溪边发现宋言洲的一只小鞋,全家人这才慌了。
想起小朱玉的话,拨开芦苇,小山就躺在溪边,浑身湿透,体温凉得就像尸体。
朱玉小小的一团,抱着宋言洲冰凉的身体给他取暖,就靠这一点热乎气,宋言洲才活了下来。
等宋家人回过神来,背脊冷汗直流。
坊间都传闻朱玉有一双眼,一双能看到生死的眼睛。
宋家人认为朱玉是宋言洲的福星,是能替他挡灾的人,于是就和揭不开锅的朱家结了娃娃亲。
朱玉一跃成了宋家未过门的孙媳妇。
宋言洲坐在火车上,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只相信科学。至今他仍然认为,那所谓的‘挡灾’是朱家人为了攀高枝,自编自演的一场戏。
如此想着,宋言洲心里更是不忿。
一下火车,拎着行李,迎接他的叔叔婆子一大堆人,宋言洲和身边的亲戚们周旋问好。
唯独落下了在一旁穿着小花袄,巴巴等着接宋言洲行李的朱玉。
朱玉安静地围在人群的最外端,远远地望宋言洲,不说话,眼底欢欢喜喜的,盯着宋言洲的一双眼睛清亮无比。
她只说了一句话:“小山,我是朱玉。”
宋言洲充耳不闻,带着亲戚们出了车站,热热闹闹地往外去。
朱玉被他落在身后,像被主人丢掉的小狗,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四辆人力车坐得满满的,只有宋言洲身边还有个空座位。
宋言洲盘起腿,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优雅新潮的洋装与朱玉的小花袄相对。
朱玉就在下面站着,宋言洲从头至尾都没跟朱玉说一句,两人静默着,朱玉没上车。
“走吧。”宋言洲冷笑,一人扬长而去。
最后还是叔嫂们见她被落下可怜,三人挤了挤,一起回的家。
那一路,朱玉默默地,靠着车边坐,盯着宋言洲的那辆车,偷偷地抹掉了眼泪。
2
一连几天,宋言洲也没有和朱玉说一句话。就算是久不归家的宋言洲,也察觉到了她在宋家的微妙地位。
吃饭的桌上,宋言洲是长孙,留洋归来是家门荣耀,尊右一,朱玉则坐在大桌的最末尾,小心翼翼想夹一块莲藕,筷子还未夹住。
莲藕的盘子被身边的女眷端起来,放到了宋言洲面前,谄笑道:“小叔,这是从塘里新摘的藕,新鲜着呢,你多吃点。”
朱玉低着头,在这个家里,朱玉就像是角落里的顺从小猫,不争不抢,被大家随意地安排。
“朱玉啊,吃得差不多了,就去后院看看你婆婆吧。”
然而朱玉只吃了几口青菜,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安静地退出了大桌。
看着朱玉这副乖顺模样,宋言洲忽然觉得盘子里的莲藕没了滋味。
“朱玉平时过得怎么样?”宋言洲随口问。
众人都看到今天在车站宋言洲的态度,三叔家的婶婶便笑道:“听你妈说是给你挡灾娶的媳妇,给管饭,过得可比她在老朱家的日子好多了。”
“只给管饭?那么其他的洗衣扫洒呢?”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毕竟有些时候,扫洒洗衣,都是朱玉做的。
宋言洲猜出二三,没了食欲,“朱玉难道不是宋家未过门的孙媳妇吗?”
宋言洲的脸色不太好,宴席也匆匆结束。
“我去看看我妈。”
朱玉在家里的处境尴尬。
宋家的祖辈过世后,眼下家里是三叔当家。三叔持家无方,宋家已不似当年富贵,一房给配一个丫鬟婆子,都有些入不敷出。
宋言洲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又是药罐子,吊着命的银钱流水似地往外出,家里不说,但总是对宋母和朱玉怨气满满,不能落在病秧子身上,便折腾朱玉。
“娘,今天我看到小山了,和小时候没怎么变样,穿着洋气的小皮袄,刚才在火车站,我都没敢认他。”
宋母只有进的气,少有出的气,喝药都很费力。
宋言洲在门外,很自责,母亲一直瞒着他,病成这样也没给他透一点风。
“娘,我知道小山成婚是你的心愿。但小山毕竟是留洋回来,我大字不识,粗鄙的乡下人,配不上他,会给他丢人……”朱玉建议,“我觉得村学堂的那位女先生就很好,是京都来的,听闻以前也留过洋,曾经也是大家小姐,不如将我的婚约消了,让小山给那位女先生提亲吧。”
老太太握着朱玉不撒手,仍然坚持。
朱玉道:“娘,你放心,我还是会待在小山身边,给他挡灾挡难,我会将他当哥哥恭敬,一辈子不离开他。”
宋言洲在门外实在是憋不住了,怎么会有朱玉这么傻的女人?不把自己往家里拉,还往外头退。
“娘,儿子回来了,回来孝敬您了。”宋言洲握着母亲的手,虽不看朱玉,但同朱玉说了第一句话,“告诉家里,我们尽快完婚。”
朱玉的笑容灿烂起来,泪水唰唰地往被面上掉,哽咽道:“好……”
3
小时候,宋言洲并不知道和朱玉订了娃娃亲是什么意思,他摆弄着手里的黏土,奶妈告诉他:“小山少爷,朱姑娘是可以陪少爷玩一辈子的人。”
朱玉从小就是宋言洲的玩伴。在宋言洲眼里,朱玉是最好的人,就像是话本子里的落入凡间的仙女,只要是朱玉说的话,就会应验。
朱玉总是提醒他不要做着,不要做那。有次朱门告诉他:“小山,这几天不可以碰火,一点火星都不能见,知不知道?”
宋言洲不在乎地点了点头,他一直都听朱玉的,但就是那天,他心想着,偶尔不听一次,会怎么样呢?
下午,宋言洲便跟着奶妈一起烤地瓜,说来也是奇怪,原本不大的火堆,火星子被风一吹,燎到了茅屋边的稻草,转眼间,火势便以不可蔓延之势肆虐。
奶妈去喊人灭火,留下了宋言洲。
宋言洲站的地方,本来安全,只是火舌好像有了意志,直直地就往宋言洲所在之地,很快就要把宋言洲吞噬。
朱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他背在身上,逃出了火场,那些火焰就像有了灵气,朱玉所路过之地,火势退避。
那场大火,烧了大半个宋府,几乎烧到了大门,如此危险的火势,朱玉背着宋言洲,宋言洲未伤分毫。
“小山,以后不要耍性子,一定要听我的!我是你的护身符!你以后是我的男人,拼尽全力,我也会保护你。”
那时候的朱玉,也不过七八岁大小。
宋言洲还记得朱玉喜欢走神,目光远远的,总是不知……视线最后落在了哪里……
“朱玉,婆子们说,你的眼睛是妖魔的眼睛,能看到古怪的事情,是真的吗?”
朱玉纠结不知道如何说,只拍拍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山,所有不好的,我替你承受,我会保护你。”
其实,朱玉没有回答宋言洲的问题。
宋言洲去留学的很多年,幼年时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只有在梦中,会梦到朱玉那双异于常人的闪烁眼睛,黑亮闪烁,常在他脑海里浮现。
那双眼睛最开始笑得温柔,满眼都是他,只是渐渐的,那双眼睛阴凉起来,带着令人彻骨的寒:“小山,不要过去,她一定是要死的,你拦不住。”
这时候,朱玉的眼睛,在宋言洲的梦里,便是恶鬼,吞人不落骨头,冻得他血液都凝成了刺骨的冰,使他从梦里猛然惊醒。
宋言洲有个从小就照顾他起居生活的奶妈,是宋言洲最亲近的人。突然有一天,朱玉告诉他:“要把奶妈关起来,关起来!”
更可怕的是,所有人按照朱玉的话,将奶妈锁进了密不透风的土坯房子,耳边都是奶妈日日夜夜的呻吟嚎叫。
宋言洲被奶妈的惨叫吓得睡不着,他一闭眼,就能看到朱玉苍白的脸庞,恶狠狠地指着锁着奶妈的小屋子:“这个人会带来死亡,给她送饭的人,不要与她接触,李妈是阎罗王的鬼帖,谁沾谁就会死!”
宋言洲有天夜里实在是思念奶妈,便蹑手蹑脚地往小房子里赶去。
他躲在草丛里,看着朱玉如梦游一般,将一坛一坛的酒泼开,她手心里握着火柴,轻轻一擦,整个房子燃烧起来,奶妈的惨叫响彻云霄。
朱玉僵硬地回过头,对着不远处的灌木丛,声音不大,但是灌木丛里的宋言洲能感觉到朱玉冷漠的表情,和她那双漆黑的瞳仁,穿透了遮掩他的灌木,看到了躲藏的自己。
他听到朱玉说:“小山,不要过去,她一定是要死的,你拦不住。”
宋言洲从来没有觉得一直在保护自己朱玉有这么可怕的一面。
他吓得跑回家里,发了三天高烧,呓语里都是朱玉:“朱玉,妖怪。她是怪物。”
宋家人想着,将宋言洲送去了省城念书。
那年宋言洲十二岁,离开时,朱玉就在村口,远远地看着他离开,那双诡异光亮的眼瞳里,满是失落。
宋言洲害怕朱玉的那双眼睛,紧紧地,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吓得将自己缩起来,彻底厌恶了朱玉。
从回忆里出来,天色擦黑,乌鸦归巢。他心里有些压抑,也许是出于对朱玉的恐惧,他点了支烟,走到院子里。
朱玉坐在房顶上,裹起来的小脚让宋言洲微微不适。
她穿着小花袄,垂着的双腿摇来摇去。朱玉皮肤白皙,五官生得圆润,夕阳洒在朱玉身上,她手里缝补着什么,温顺的眼睑垂着,柔软的睫毛修长浓密,俨然是个安静美好的女孩子。
宋言洲出神,朱玉抬起眼皮,在上面乖顺地对他笑:“小山,要不要一起来坐?”
晚霞映在朱玉的脸上,她把嘴一抿,眼里闪闪的,扬起明媚的微笑,“这里能看到夕阳,近得似乎伸出手,就能将那些霞光握在手里。”
不知怎的,宋言洲被手中的香烟呛了一下,他别扭地轻咳几声:“哦……那个……还是改天看吧。”
4
新婚的时候,宋言洲低头看着自己的喜服,朱玉紧紧地握着自己的裙摆,红头盖隐约能看到朱玉的神情。
她的脸颊像红石榴一般,侧面的线条这么自然,那么舒坦,在烛火的微光下,仿佛是月色里盛开的玉莲。
“小山……我们吹灯……好吗?”
她轻声地询问宋言洲,声音里满是羞涩。
宋言洲却想到朱玉燃烧毛坯房时,他躲在灌木丛后面看到的、朱玉阴冷的笑。
宋言洲额头上布上细汗:“睡吧。”
他说了一声,连红盖头都没有掀开,便脱了喜服,自己钻进床的角落。
朱玉默然,自己摘下红盖头,吹灭了蜡烛。
宋言洲背对着朱玉,朱玉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里,也转过身,极轻地叹了口气,睡着了。
宋言洲对朱玉忌惮极了,她的那双奇异的眼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后半夜,天色还深沉着。
宋言洲被突然颤抖的朱颜惊醒,他坐起身,朱玉似乎是在梦魇,又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朱玉不停呢喃,语速绝望焦急:“我不看,我不看。”
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宋言洲想靠近点,听听朱玉还说了什么。
朱玉突然醒了过来,眼睛又像小时候那样,在黑夜里异常的亮,只是那双眼瞳里,蓄满了泪水。
宋言洲吓得几乎要推开她,但是看到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忍着眼泪,朱玉像抱住救命稻草,紧紧地抓着宋言洲。
朱玉的身子柔软,温暖,这让宋言洲有片刻的失神。
她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啊。
朱玉哽咽着:“快,快去看看娘,娘要不行了。”
宋言洲知道朱玉的话,一定是准的。两个人披上衣服,往偏房走去。老太太似乎回光返照,很有精神,告诉朱玉要喝热水。
半夜里哪里还有热水,朱玉只能出去到井里打水,燃起炉子,给老太太烧热水喝。
宋母望着自己学成归来的儿子,年轻英俊,欣慰地笑笑:“娘能看出来,你不中意这个媳妇。但小玉是个好姑娘,你要珍惜她。”
“可是她的那双眼睛,我真的害怕。您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家那场火,那火势这么大,朱玉背着我,身上愣是没有一点儿火星!还有李妈那次,我亲眼看着她把李妈关在屋子里活活烧死!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娶朱玉,是不是对的。”
宋母惊异地盯着儿子,随后叹了口气:“我们送你省城念书前,你生了一场大病,发烧烧得几乎糊涂,是朱玉拿了家里的朱砂涂在在你头上,将病气渡给她,你才能活下来。看来,那次高烧,害你忘记了很多事情。”
朱玉确是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她能看到人的生与死,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在梦里,做梦看。
醒来之后,梦里的事情都会发生,就像一种先视,提前能看到未来要发生的事情。
朱玉当初在梦里看到,宋言洲在烧了大半个宋宅的大火里,虽然没有死,但是背后被落下来的梁柱砸到,烧的背上没有一块好肉,生不如死。
朱玉常说,自己和宋言洲是命中注定在一起的。
她无法改变别人的不幸的命运,只可以改变宋言洲的。
所以那天大火,她义无反顾地冲进去,在梁柱砸下来之前,将宋言洲背了出来。
宋言洲当时被烟火熏得头脑昏沉,自然没有注意到,朱玉浑身的衣服都泼了水,火畏水,自然火势会退避。
宋言洲一点伤都没受,最多就是伤了神,休息了几天,便全好了。
朱玉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她改变了宋言洲的被梁柱烫伤的命运,那份苦楚,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衣裳泡了水,火不会燃烧衣服,但还是舔了朱玉的腿。
寒冬腊月她穿着一身湿衣服,当天夜里就发了烧,且裤里还有白天被火燎的十几个大大小小烫伤水泡,因为衣裳湿,布料和伤口粘在了一起。
郎中来看,一盆盆血水往外端。
“我在一边看着,都心疼得眼泪掉个不停,小玉咬着牙,愣是没有哭。她还拽着我的手,惨白着一张脸对我笑,不停地安慰我,叫我不要哭,还让我赶紧我回去看看你,别让我把她受伤的事儿告诉你。”
“小玉真是为了你,什么都做了。”
宋言洲沉默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火车站,她在围着他的人们的外端,安静又兴奋地看着自己,自己为了让她难堪,故意不理她,朱玉的笑容就僵硬了,低着头,不说话。
有的人,生来匮乏温柔的细胞,如宋言洲。他自负傲骨,心里讨厌着陪在自己身边是个裹小脚的封建女人。
自己这样不懂珍惜的人,凭什么却能遇见沉默的、温柔的、眼里只有宋言洲的朱玉。
宋言洲低头,自嘲道:我何德何能呢?
是他配不上朱玉。
5
朱玉这辈子为宋言洲做过很多事,其中最勇敢的,便是为了不让宋言洲受瘟疫的伤害,亲手烧了得了不可治疫病的李妈住的那个小房间。
这是宋言洲做过最可怕的梦。
其实真相,并不是宋言洲记忆里的那样,李妈是宋言洲的乳母,是宋言洲很亲近的人。
十几里外的唐光村,有人从外地回来,将外面的疫病带回了村子,一个村子,死伤大半。
这个消息是李妈的丈夫送货的时候带回来的,李妈的男人被传染了,李妈也接着被传染了。那是皮肤病,身体溃烂,只通过接触传播。
自从李妈得病以后,朱玉做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一个梦。
梦里,李妈带着自己得病的身子,给宋言洲做糊糊吃,用她溃烂的手轻轻地擦了擦宋言洲的脸。
李妈的笑容逐渐疯狂,她想把疫病传染给宋言洲!
李妈兢兢业业地将宋言洲亲儿子似的拉扯大,可是宋家只给了一点点钱来安葬他的丈夫。
埋葬丈夫时,因为触碰了丈夫的尸体,害得她自己也得了丈夫那样皮肤溃烂的疫病。
李妈不甘心,于是将那样恶毒的情绪都报复到了宋家最得宠的小孙子身上。
宋言洲在梦里,也被感染了那样的疫病,活着不如死了。
朱玉醒过来,哭湿了枕头,跑到宋母这里,告诉了宋母未来发生的事情。
宋母绝不可能拿着自己儿子的命来赌博。
于是就着人将李妈关了起来,每天送她吃食,让她能活下去
李妈是村子里唯一感染了疫病的人,只要将她控制好,村子里的其他都不会得病。
村子里的各位都不相信疫病的传染性,但是他们相信朱玉的神力,都认为她是仙姑转世。
朱玉为了村民的安全,也是为了宋言洲的平安,便站出来,指着毛坯房道:“这个人会带来死亡,给她送饭的人,不要与她接触,李妈是阎罗王的鬼帖,谁沾谁就会死!”
李妈的咒骂每天不停,宋母也从不让儿子去探望那个疯癫了的李妈,李妈的怨恨咒骂,恨不得把宋家人剥皮抽筋。
直到送饭的人看到了皮肤溃烂得没有人样的李妈,才彻底相信了疫情的可怕。
村子里的人都疑神疑鬼了起来,甚至将怀疑的对象落到了宋家的长孙,整天跟李妈在一起的那位宋家小少爷身上。
朱玉的梦里,在这个拐点上,宋言洲的未来出现很多种不同的可能。但是每一种可能,都将宋言洲逼到了李妈面前,看到溃烂得不成样子的李妈,善良的宋言洲根本无法承受胜似亲人的李妈变成魔鬼的模样,他会被自己的善良折磨死!
李妈是因为亲手安葬丈夫才的得病,归根结底还是起于宋家的吝啬。李妈被病痛折磨,视李妈为亲人的宋言洲会更痛苦,所以,他会因为对李妈自责而惩罚自己,潦倒一生。
朱玉做了一个决定,她决定将这件里最重要的拐点抹除。
想改变宋言洲悲惨的结局,只能将李妈抹去,这样,任何一条路,都不是因为宋言洲面对李妈的自责而毁灭。
所以连夜,朱玉泼上酒,烧了那个小房子。
尽管这样,宋言洲会离开这个村落,离开自己,也好过孤独凄惨、疯傻地过一生。
可是,为了宋言洲再勇敢,她朱玉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她一边哭,一遍洒酒,不知道给李妈说了多少个对不起。
李妈在里面听着女孩无助的哭泣,而自己身体的痛苦却不能得到解脱,眼神怨毒,声音扭曲地谩骂道:“你们这些丧天良的,活遭折磨人!宋家人一个个都这么狼心狗肺,我在你们宋家做了这么多年,你们就是这么对我的?我丈夫死了,你们只给我那一点钱,害得我染上了这脏病,不出钱医治我,反倒是让我在这里等死!”
李妈骂了半天宋家人,转言便开始指责朱玉:“朱家丫头,你就是个丧门星!你会让所有人变得不幸!”
听到李妈的话后,朱玉的眼神冷漠起来,“我看到你把疫病传给了小山,你是罪有应得!”
李妈藏在心里恶毒心思被朱玉戳破,她嗓音凄厉:“朱家丫头,你给我记着,我是因你而死,就算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变成恶鬼,我也会在你梦里纠缠你,让你生不如死!”
朱玉害怕极了,但是保护宋言洲的力量让她无比强大。
究竟是如何点的火,朱玉已不记得,直到她看到芦苇丛里,宋言洲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指着自己:“朱玉,你是妖怪,你害死了李妈,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宋言洲捂着耳朵,好让自己听不到李妈的惨叫,他回到老宅,生了好大一场病。
高烧好几天不退,大夫都说没办法治,让提早办准备后事。
朱玉贴着门框,望着在梦里也在喃喃“朱玉是妖怪”的宋言洲。
她毅然跑回家,不顾父母反对,将供在香案上的一壶朱砂拿出来,涂在宋言洲的脸上,最后轻轻在男孩嘴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她说:“把病过给我。”
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言洲脸上,朱玉给他涂上的朱砂渐渐被宋言洲的皮肤吸收了,厚厚的朱砂粉很快蒸发般地消失了。
一壶满满的朱砂,只剩下了一半。
朱玉娘跑进屋,看着剩下的半壶纱,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你这个死丫头还要不要活了!这壶砂你怎敢用!你怎敢!”
众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朱玉娘就昏了过去。
宋母眼睁睁地看着宋言洲烧得通红的颜色褪了下去,朱玉的脸上变成了高烧的模样。
朱玉也紧接着也昏了过去。
宋言洲的烧退了,朱玉的烧起来了,朱玉用那半壶朱砂替了宋言洲的病。
宋母给宋言洲说着从前的经过,忽然想起来一个关于朱玉的传闻。
“当年朱玉出生的时候,我们一家刚搬过来,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隔壁朱家的女人生产完,雨就突然停了。后来,村子里的大娘们说,那天有个穿着破烂的乞丐从朱家经过,笑着说朱家的女儿是星君下凡,说凡人命薄,养不大星君转世的孩子,于是说积恩德,送了朱家媳妇一壶朱砂,说,只要朱砂用不尽,朱玉就能一直平安。”
宋言洲自然不信世上有这样的玄学。
“娘也不知那些村民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朱家那壶朱砂因为给你用了一半,就开始不顺溜了。先是朱玉她爹去山西挖煤没了,后来朱玉她娘没几年也没了,朱玉抱着她那半壶朱砂来了咱家住着,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为我做了这么多……”
“现在知道也不迟。”宋母笑着,钻进了被窝,“以后要跟小玉好好过日子,要对小玉好,知道不?”
似乎累极了,宋母阖上眼,再也没醒过来。
朱玉端着热水进屋,“娘,热水好了。”
“我娘她……喝不到了……”宋言洲那夜哭得像个孩子,他紧紧地搂着朱玉,像握住最后的温暖,朱玉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两人静静地守了一夜。
“小山,都会过去的。娘去了好地方,我们都别难过。”
朱玉不争不抢,也不过分,让宋言洲认为那些关切和温柔心安理得。
宋言洲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他欠朱玉的,得用一辈子来还。
6
宋母去世后,宋言洲便带着朱玉离开了村子,离开时,宋言洲承诺:“以后该我来保护你了。”
朱玉抱着自己怀里的半壶朱砂,轻轻地点头,“好。”
他们一路坐着火车,那是1909年,二十八岁的宋言洲带着二十七岁的朱玉,从花溪乡村来到南京,往后的几十年,夫妻二人都是在南京度过的。
宋言洲在日本留学时学的医,说起来是这一行最不信牛鬼蛇神。
朱玉能在梦中预见未来,而且还可以改变宋言洲的未来的事情,一直是个奇迹。
朱玉自己也被这份能力困扰,宋言洲查宋言洲后来做了许多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最后将这种神奇的现象定位某种未知的脑部能力。
他阅了所有已知的文献,都没有见过像自己爱人的这种梦预症状,只能作罢。
宋言洲在南京期间,任南京精神科员教员、金陵中学堂教员兼学,金陵医学院校长等职务。
后来根据友人的举荐,到中华民国政府医学部工作,袁世凯做大总统后,随政府搬到了北京,这段时间,朱玉一直跟在宋言洲身后。
宋言洲是留洋名士,朋友大多都是新派人士,对民主开放先进的宋先生是如何娶了小脚女人颇为好奇。
但是去过宋言洲家的,都知道宋太太是怎样一位妙人。
一口的吴侬软语,笑起来斯文柔和,一点也不像大家印象里裹小脚的太太。
宋太太泡得一手好茶,宋言洲工作繁忙,怕自己的太太在家里无聊,还特开办了玉珠茶社。
1937年七月初,宋言洲回家时,迎面来了一辆坐着日本人的车,有一个日本人从车上下来,敲了敲他的玻璃,宋言洲摇下车玻问:“有什么事情吗?”
日本军官似乎要说什么,但是神情突然迷茫了下,好似忘记了要说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离开了。
日本人走到了后一个车上,敲了下一辆车的玻璃。
宋言洲还纳闷,这些日本人究竟是想干什么。
一声枪响从宋言洲后面的那辆车里响起。
从后视镜里,后面那辆车的车主已经躺在方向盘上,满身是血。
回过神来,宋言洲意识到,刚才自己离死亡,就差扣动扳机的几秒钟。
他发起油门就离开,但是大街上因为枪响混乱起来,车子寸步难行。
宋言洲心里有个信念,无论如何,都得回家,朱玉还在家里等着她。
听到枪响,朱玉一定很害怕,要快点回到朱玉身边。
宋言洲从车上下来,提着自己的公文包往家跑。
枪声不知响了几下,宪兵队的人也赶来了。
场面更加混乱,那是九一八事变的前几天,几声枪响打破了全中国人的平静。
宋言洲跑到楼下,抬头,朱玉窗边等他,看到宋言洲回来,朱玉才松了口气,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上来。
就在宋言洲上楼梯时,突然听到陶瓷摔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响声。
宋言洲冲进房间,朱玉怀里抱着自己的从老家带来的那半壶红朱砂,装着半壶朱砂的陶瓶已经碎裂,里面的朱砂都消失了。
朱玉自己,也在客厅昏了过去。
宋言洲吓坏了,请了中医西医都检查不出朱玉的病症,都说像睡着了,没有任何异常的症状。
想起来母亲从前给自己说过的传说,说只要朱砂用不尽,朱玉便能平安地活着。
朱玉为什么用了自己的朱砂?
宋言洲一开始想不明白,等想明白了,热泪盈眶。
“那个日本人原本应该对我开枪的是不是?”
朱玉用了最后的那半壶砂,又一次改变了宋言洲的命运。
半壶砂用尽,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朱玉已不能回答宋言洲的问题,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渐渐的,再无呼吸。
7
整理祖父遗物时,我翻出了这本回忆录。回忆录里写了很多琐碎的小事情。
是一段裹小脚的女人和留洋医生在旧社会的爱情。
富有神秘色彩的神婆和半壶砂,我想,或许也许是祖父的臆想。
晚年的祖父精神出了些问题,这本回忆录,是他最后写的东西。
回忆录的真实性已经无从考量。
也许是因为祖母一次次拯救了祖父,在祖父心里,祖母就像是可以提前预言一切的神婆,每每拯救他于危难,给祖父一个完美无憾的人生。
可能祖母只是一个裹小脚普通女人,因为她深爱着祖父,在祖父心里,祖母的形象变得神秘,富有魔力起来。
祖母一直深爱着祖父,祖父一生被爱,成了习惯。
他们的感情,就像传奇的半壶砂。
先离世的祖母,是那暴露在空气里的朱砂,与空气接触便会消失,留下祖父,独自一人费尽全力,也没有办法把将失去祖母的空白装回壶去。
说到底,祖父是太思念祖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