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书:寄云端
1
夏萱十六岁,母亲再嫁,夏萱随着母亲搬到空军大院。
盛明褚见到夏萱,是从滑翔机上。
那时他正念空军幼校,四月十七日,风向北北东,是玩滑翔机的好风力,好天气。
那次,也是盛明褚第一次开滑翔机上天。
机场的草坪上,女孩抱着一本书,蜷着双腿,懒懒的靠着长条木椅
滑翔机从夏萱头顶的那片天驶过时,盛明褚从飞机上,远远的看到那个穿着白色衬衣,黑灰色麻布长裙,女孩的面庞白皙宁静,静静地看着自己驾驶的滑翔机略过天空。
盛明褚一紧张,手上拉着高度的拉杆一松,机翼受阻,导致滑翔机从高空中猛然坠下,若是再迟些,机翼就会把女孩身后的那棵粗壮大树的枝干折断。
女孩没有害怕,安静的目视滑翔机从头顶略过。
盛明褚重新将滑翔机提起高度,与巨树错开高度后,松了口气,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抹去。
夏萱望着滑翔机的驾驶座笨拙的样子,轻轻地笑了。
她为什么笑?是自己滑翔的样子太蠢了吗。
盛明褚一下机,就往长条椅奔去,女孩已经离开。
盛明褚躺在女孩坐过的长椅上,抬着头,天色愈发沉默,最终归拢于夜。
倦鸟归巢,耳边叽喳声逐渐平息,盛明褚才懒洋洋的坐起,拿起自己的军帽,慢悠悠的往家去。
2
盛明褚不想回家,因为今天父亲新娶的老婆要来,早晨出门,父亲就叮嘱自己早些回来。
盛明褚用迟到表现不满,等进门时,已经差不多要八点钟。
晚饭热了四次,盛明褚才进门,盛爸说:“怎么才回来,你夏阿姨要等你回来,回来就开饭吧。”
盛明褚看都不看围在餐桌上的两个女人,径自解下自己的脖颈上的汗巾,丢在一旁的柜子上,语气不耐:“你们吃,我不饿。”
夏姨的温和的笑脸微微有些僵硬。
“盛叔叔,妈,既然哥不要吃,我们就先吃吧。”
文弱的女声传来,盛明褚头也不回,不屑的笑:“我妈走的时候,就我一个儿子,谁是你哥哥?”
女孩浑然不在乎,继续招呼道:“妈,盛叔叔,多吃点。”听声音,女孩嘴角应是是浅浅的笑:“一会儿我刷碗。”
这自来熟的家伙谁阿?听着就让人讨厌!
“真够不要脸的,真以为这是你家?”盛明褚回头,想看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随即,他怔住了:“是你....”
说话的,是白天在机场看到的干净白皙,穿着雪白衬衣的女孩。
盛爸站起来,似乎是怒极了,一个耳光打在儿子脸上:“跟小萱道歉。”
巴掌打在盛明褚的脸上。对于盛明褚来说,不仅是脸上的疼痛,这一巴掌,打碎了他的倔强和自尊。
盛明褚阴沉的脸,抹了下疼痛的嘴角,冷笑:“打得好,温柔的太太,乖巧的女儿,你们三个过我看着挺好。”
盛明褚衣服都没换,便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夜色里。
夏萱放下碗筷,“妈,盛叔叔你们吃,我去找找看。”
盛明褚其实无处可去,最后还是回到了长椅上。
他枕着手臂,躺在阴影里,期望谁也看不到自己,抹掉了眼泪。
女孩慢慢的走来,贴着长椅的边缘处坐下。
“对不起,我和我妈妈,打扰你们的生活了。”夏萱的声音温吞,宁静,如夜风摇曳着树枝,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轻的没有痕迹:“我爸爸也是空军,死在前线了,按照空军的规定,前辈殉职,后辈交接前辈家眷继续的生活,盛叔叔是我爸爸的学弟,所以‘交接’了我和我妈妈,规定在那里,盛叔叔也是没有办法,请你原谅他。”
盛明褚从座椅上坐起来:“你爸爸....他......为国捐躯了....”
“嗯。”夏萱柔和的笑起来,将耳边被风撩起的发丝拢在耳后,是让人注意不到的哀痛:“大人们已经很难过,小孩子就要懂事点,不要更悲伤了。”
盛明褚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我叫夏萱,盛叔叔说你大我半年,既然你不喜欢我叫你哥,那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盛明褚被这个安静的女孩搞得手足无措,每一个为国捐躯战死天空的军人,都是值得尊敬的。战士不知何日身故,却是身后担惊受怕女眷的唯一的天。
如今夏萱的父亲战死,自己还这么对待英烈的家眷,盛明褚悔得肠子都青了:“今晚真是对不起。我叫盛明褚。”
“盛明褚。”夏萱微笑:“真是个好名子。”
夏萱念起自己的名字,盛明褚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在一个人口中念出来,这么好听。
许多年后,夏萱取出已经微微泛黄的旧相片,相片中,少年行着笨拙的军礼,穿着飞行员的训练服,俊朗笔挺。
夏萱永远记得那个和风旭暖的夜,少年拍着胸脯,眼底炯炯闪烁:“今天你喊我一声哥,那往后一辈子,我保护你。”
只可惜,逝去的岁月不像照片,按一下快门,便能被定格。
3
夏萱转去了女子高中读二年级,老生欺负新人,每天的值日都是让夏萱来做,整理文案,擦黑板,擦玻璃,刷垃圾桶。
老生对这个过分能忍受一切的女孩有些敬佩。
后来不欺负她了,是因为老生们知道夏萱有一位飞行员哥哥。
原本盛明褚该从空军幼校读四年,然后考空院,但是因为成绩出色,天赋出众。仅读了两年空军幼校就被破格提拔成了空军三六七部队的飞行学员,大半只脚踏入了空军部队。
刚升飞行学院时,盛明褚硬闯女校被校长派门卫赶了出去,于是便光天化日之下爬上了女校的墙,从三楼夏萱的教室里翻了进去。
“小萱,我进部队了,以后就是飞行员了。”
夏萱拿出手帕递给盛明褚:“怎么从窗户上爬进来,还好今天是礼拜日,大家都去礼拜,不然让院长看到,告到部队里,可有你苦头吃。”
“我就是太激动了。”盛明褚没有用手帕擦汗,怕自己的汗水弄脏了小萱的帕子,妥帖的塞进怀里。
夏萱是个安静的人,多数时候,话都不多。她默默提起水桶,要将拖地板的脏水倒掉。
盛明褚接过,皱眉:“大家都去教堂,怎么你自己一个人做值日?”
“很快就结束了。”夏萱原本就纤细,瘦的像根一掰就断的火柴,盛明褚是一点就炸的性子:“整天温温吞吞,不争不强的样子,别人都欺负到头上了,也不和家里说。起码,你要给我说啊。”
“最近叔叔和妈心情不太好,隔壁赵姨家的男人,志愿去了前线打仗,没回来。现在妈每天都去陪赵姨,怕赵姨想不开。”
夏萱拿起黑板擦,个子很矮,很费力都够不到老师写在上头的字:“他们每天已经很烦了,我的这点小事,还是不要烦他们了。”
“那你要给我说啊。”接过夏萱的黑板擦,不知是不是无意,盛明褚将瘦弱的夏萱围在黑板前,认真将最上面的字迹擦干净。
夏萱抬头,少年的抬头,眉头微微蹙,是对自己的担心。
阳光落在盛明褚笔挺的飞行服上,英武干练,英俊笔挺,夏萱沉默了片刻,眼睛忽然就红了。
“我不告诉你,是想让你好好训练。你在机场多练习几次,以后在战场上就能更游刃有余,”夏萱的声音有些哽咽:“前几天,盛叔就把你进部队的事情在家里说了。你爸,我妈,都很开心呢,盛叔说你给家里争光,老盛家又多了一个空军飞行员。”
夏萱声音终于不在温柔平静了:“一开始我和妈妈也替你开心,可是渐渐就这么开心了。你才十六岁,就进了训练基地,成为飞行员。可是你知道吗?部队里有这么多从名牌航校毕业的指挥员!飞行员!各个都是天赋卓越的飞行天才。可是他们去了前线很多没有回来,空军要在天上飞,一旦掉到地上,就是粉身碎骨,回不来的!”
盛明褚明白夏萱的意思。国家在危难关头,空军损失严重,不得不从年纪轻、有天赋的幼芽军里找,为得就是能迅速培养能上战场的战地飞行员。
成为空军是荣耀,但是这荣耀,必须得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才可以握的住。
夏萱紧紧地拽着盛明褚的飞行服。
盛明褚轻轻拍着夏萱的小脑袋:“没关系,我不过是个小菜鸟,成为一个合格的空军飞行员还有好久。我跟前辈们比差远了,国家肯定不会这么早送我上去,消耗国家的战斗机啦。”
夏萱垂下眼眸
“我父亲以前是大队长,是部队里飞的最好的人,可是他还是坠毁了。空军阵亡后,飞机爆炸,每一块破碎的铜块铁块上,都沾满了飞行员的血肉,飞机落地,油箱爆炸,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我妈带着我,去我父亲的坠毁的飞机里去捡尸,那一块块碎肉里,没有我父亲了!我去过一次,害怕的到现在仍然还会做恶梦,我已经记不得我父亲的模样了,我只记得那些飞机残骸里的碎肉,和他那块被烧焦的铜牌。”
盛明褚无力的安抚着哭泣的缩成一团的夏萱
从相识以来,夏萱就像她母亲夏阿姨一样,安静,内敛,温柔细致,好像没有什么脾气,似乎只要有她们在,家里的什么事情都能处理的很好。
看到此时痛苦的夏萱,盛明褚才明白,有些伤痛,即便过去,也留在心里,那是看不到的疤痕,就算是时间,也很难疗抚那失去家人的疼痛。
夏萱从来不是没有脾气,她只是藏得很好,不让别人看到她的无助,她的彷徨。
就像夏萱说的,她会从梦中惊坐起,然后抱着枕头,想起为国献身的父亲,无声的痛哭到天亮。
但那是面对自己,而露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安静,微笑。
空军飞行员战死,留下无助的妻女。
夏萱最开始,很抵触父亲的死讯,但是确认尸身后,只能被迫接受,悲痛了很久,久到过不好生活。
一个是常年都是空军家属,没有出过大院的女人,另一个年纪小,还在念书,两个女人都不懂得外面的生活,所以出去大院以后,一定是活不下去的。
最后,夏母只能接受前辈和后辈的所谓‘交接’,成了盛叔叔的妻子。
这份妥协,让母亲对盛父充满感激,同时,也满是愧疚,无以为报,只能报以温柔。
“哥,飞机是冰冷的铁片,它们坠毁的时候,会吞没朝夕相处的飞行员,不要做飞行员了好不好?”
夏萱很害怕,她害怕盛叔,哥哥最后变成父亲那样,肉身与飞机的残骸一起,消失不见。
盛明褚拍拍她的头:“天空是飞行员的归属,我热爱飞行的感觉,云端之上,地平线在远方,归巢的鸟儿也被我落在身下,那是我此生唯一的快乐,在蓝天上,为祖国而死,对我来说是最值得的事情。”
夏萱看着眼底闪闪发光的盛明褚,飞机与翱翔,是他一生的梦想。
“你是傻瓜。”
盛明褚憨憨的笑起来,露出一口干净的小白牙:“放心,只要想到你,我爬也一定会爬回来。”
“这是你承诺给我的第二件事了,男子汉要说道做到。”
“当然啦,我保证。”
盛明褚后来承诺给她三件事,每一件都给足了夏萱希望,夏萱真的以为盛明褚不会骗她,也永远不会离开她。后来,盛明褚飞去了地平线的尽头,临走前,连姓名铜牌都没有留下。
4
“小盛,你家小萱又在基地草坪的长椅上看你飞耶。”
通讯机里传来学长的暧昧打趣的笑,盛明褚从天上望着夏萱,夏萱喜欢干净的颜色,衣服的样式都是很内敛娴静的样式。
同龄的女孩都喜欢明艳的衣裙,只有夏萱,安静干净的像天边的云彩。
每当盛明褚的飞机从夏萱的头顶飞过,看到677这个编号的飞机,夏萱便会轻轻的,同机上的盛明褚招手。
“你在飞机上,能看到下面的人吗?”夏萱好奇。
“是你的话,肯定能看到。”盛明褚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这个外套我穿了好久,别人都有女朋友洗,我没有,只能麻烦你给我洗。”
“你看那边都女孩子们了吗,都是为了来看你联系,我听说他们是中美置办的贵族女校的学生,里头的很多学姐,毕业之后是豪门军政的太太,随便一个,你肯同对方求爱,都不用你继续做危险的飞行员,可以坐办公室喝茶水签文件了。”
“小萱,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些酸味呢。”
盛明褚偷笑。
“我酸什么,每天在家里和你抬头不见低头见,我都看烦了。她们要看,就让她们看去。”
“嗐,又不是我让她们来看我。谁让我长得帅,又是整个部队最年轻的空军飞行员,前途无量呢....”
夏萱接过外套,淡淡的扫了一群骄矜的贵小姐们:“现在训练时间越来越久了,每天要好好吃饭,不然营养跟不上,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别走嘛,你等我一下。”盛明褚跑开,到那群巴巴脉视自己的贵小姐们跑去,也不知说了什么,女孩们都不服气的紧盯着在不远处站着的夏萱。
夏萱静静的立在机场旁的草坪的荫凉里,抱着盛明褚的空军夹克,浅青色的旗袍衬得她端庄温柔。
女孩们看了几眼,虽然不甘心,最终都散了。
“你可不准生气了,她们我都打发走了。”盛明褚跑回来。
夏萱不理他,从手包里拿出几颗彩色纸包的糖果:“部队里的前辈学长们都吸烟,吸烟对身体不好,你尽量不要吸,偶尔不得已,可以跟着前辈们吸几根,但是回来的时候要记得吃颗糖,家里不能有烟味,知不知道。”
盛明褚接从夏萱的手心里接过糖果,心里美滋滋的:“知道啦,管家婆。”
“我是怕盛叔回家闻到烟味打你。”
“好啦,我知道,我开玩笑的。”盛明褚笑嘻嘻的揉了揉她的头:“小管家婆。”
夏萱脸皮薄,白皙的皮肤泛红,:“快去训练啦!”
盛明褚望着夏萱离开,越来越远,最后在视野里变成一个青色的小点。
盛明褚似乎能看到,她的发丝如同柳枝在风的浮动下吹拂,那瘦削温柔的背影,竟无知无觉的,成了他心头的一抹青。
他的手抚摸上心口,咚咚跳起个不停。
手心的糖果都跟着滚烫了起来。
5
柴米油盐的日子,一晃便是几年,战事结束
夏萱日日夜夜的祈祷最终还是奏效,盛明褚因为年龄,没有赶上第一场战争。
运气很好,既逃过了生死参半的战争,还因为天赋卓越,成了部队里三分队的分队长。
夏萱毕业以后考上了医学院
一切似乎都好了起来。
没有生离死别,只有柴米油盐。
夏萱还是喜欢看盛明褚飞行,喜欢看他穿着挺拔英武的飞行衣,在天空上自由,畅快,高高的望着陆地,不可一世的模样。
盛明褚偶尔问起夏萱:“怎么想学医的?女孩子,每天和血打交道,会不会害怕?”
“我父亲的小队当年被敌人歼灭,坠机的追击,跳伞的跳伞。”夏萱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跳伞是最考验运气的。”
盛明褚和夏萱一起躺在机场的草坪上看星星。盛明褚枕着手臂:
“是啊,运气好的,平安降落,只是擦伤点皮肤,还可以开飞机。运气不好的,降落到了树林里,会被树杈刺伤,甚至被树杈刺穿,血尽而亡,不小心落到淤泥地里,被淤泥吞掉,窒息而死。还有的运气不好不坏的,不小心摔断胳膊摔断腿,养好伤,成了因伤退伍的军人,也算是离开修罗场。”
“原来你都知道,当飞行员这么危险,你从没想过不放弃?”
“之前想过,想着如果我是运气不好的,我倒是无所谓,死就一瞬间的事,可是活下去的你怎么办?我答应过照顾你一辈子的,不想你孤单。”
“还好你年龄不够去前线,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夏萱深吸一口气,夏萱感动的握住盛明褚的手掌:“我决定学医,为的就是那些运气不好不坏的人,做了医生,能给那些人一点好运,让军人们能够平安的,荣归故里,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
“军区医生,承载了无数个家庭的期望的职业耶。”盛明褚称赞:“我支持你。”
夏萱指了指他们出遇的长椅。
“我坐在那条长椅上,每天看你从天空上飞过去。有的时候,看你从飞机上下来,眼底有闪着兴奋的光。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也替你高兴。”
“终于不用打仗,日子平静下来了。”漫天的星星像不规则的宝石,闪烁着各自的光辉。夏萱从没有觉得这么轻松过。
“嗯。”盛明褚揉了揉夏萱的脑袋:“只要我还是空军一天,就每天都飞给你看。”
“这是你给我的第三个承诺啦。”
“放心啦,我言出必行的。”
6
也许人总是这样,过好日子的时候,不记得那些日子怎么舒适,安稳。而真正当那些辗转难眠,以泪洗面的日子卷土重来,才明白,那段最稍纵即逝的安稳日子。
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那天,饭桌上,盛叔突然接到电话,拿起飞行夹克,就往机场去了,临走时,只是交代:“这是个突然的任务,我去去就回,明褚,照顾好你夏姨和小萱,爸爸很快就会回来。”
然而,噩耗来得太快,匆匆离开的盛叔,再也没有回来。
代替他回来的,只有他常年挂在脖子上的那块写着部队番号姓名和飞机编号的烧焦的铜牌。
过去的日子推倒重来,夏姓母女,再次失去了可以倚靠的天。
在这个惊天噩耗之下,夏萱的母亲急血攻心,昏了过去。
那天,是夏萱和盛明褚去给盛叔捡的尸
盛明褚一直有条不紊的处理着父亲的后事,将父亲的遗骸被送进了空军陵里。
等所有人褪去,盛明褚才缓缓的抱着墓碑无力的滑倒下去。
夏萱默默地望着泪如雨下的盛明褚
在盛明褚身上,夏萱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以前也是这样,绝望,悲伤,这些消极,好像没有尽头。
盛叔的用自己的生命换了一起出任务的几个年轻人飞行员的命。
明明差一年,盛叔就可以申请退伍了....
盛叔去了天上,死在了他的战场上,抛下了伤痛的一家人。
死的人一闭眼便死去了,可是活着的人要怎么样才能觉得不痛呢?
夏萱的母亲有些疯癫了,偶尔分不奇怪照顾在自己身边的人。
能嫁给空军的太太,都是有文化的女人,自尊心很强,为了生存下去,只能抛弃自尊,接受部队的前辈与后辈的交接,嫁给第二任丈夫。
那是男人的不幸,也是女人的悲哀。
嫁了两任丈夫,两任都葬在了空军陵里,夏母受不了,清醒太痛苦,便选择了疯掉。自己折磨自己,在折磨中找到那点无法挽回的自尊心。
男人缓解伤痛,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假装忘记失去的痛苦。
盛明褚天天泡在机场里,飞来飞去,宁愿让自己在飞机里精疲力尽,也不想回来面对家里疯了,每天都在细数和父亲在一起日子的夏姨。
女人是可以退避,懦弱的。但男人不行,盛明褚明白,是时候该他担负起这个家了,只是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相比之下,夏萱坚强的叫人害怕。
盛叔去世后,夏萱的生活更加自律,夏母选择疯癫,盛明褚则在机场拼命练习,借此忘记父亲去世的消息。
只有夏萱,早晨起的很早,做早餐,照顾好夏母,再去机场给盛明褚送早饭,最后去上课,晚上回来去机场接回盛明褚的换洗衣服,第二天送来,如此重复。
似乎夏萱是这个家,唯一还没有倒下的人。
盛明褚每天匆匆见夏萱一面,不敢多说话。怕自己的懦弱让夏萱失望,但是即便是那匆匆几眼,潦草几句话,盛明褚也注意到,夏萱以肉眼可见的瘦下去。
又成了刚来他家时,那根瘦弱的火柴棍。
“哥,别吸烟了,夹克上烟味太重。盛叔叔不喜欢家里有烟味。”
夏萱将手里的糖果递给盛明褚,盛明褚颤抖的接过来,狠狠地扔了出去,认识以来,第一次吼夏萱:“我爸死了!你妈疯了!家里没人会嫌弃我抽烟,老头也不会因为我抽烟,从棺材里跳出来打我。”
夏萱看着散落满地糖果,胸口起伏厉害,在压抑着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去,转头就走。
盛明褚突然拉住夏萱的手臂:“我爸没了,飞机落地爆炸,尸体都拼不完整。夏姨的能精神崩溃,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我还不疯掉?再也没人管我抽不抽烟,再也没人为我好而打我了!你知不知道!”
夏萱的心疼痛如刀绞,一声声质问:“盛叔没了,你就这样?整天将自己弄得邋邋遢遢,每天夹克上都是酒气和烟味,我和我妈从来没有要求你支撑起这个家,只是.....只是你要回来啊,回来我们这个家才没有散!”
响亮的耳光落在盛明褚的脸颊上:“盛叔不在,以后你不听话,我来打你.....松开,你松开我。”
夏萱挣扎着离开,第一次歇斯底里的对盛明褚嘶吼:“这个家,有你还有我,又不是大家死绝了,没有办法了。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得连着死去的人一起!你明白吗?”
盛明褚望着夏萱离开,脸上的疼痛还火辣辣的,他看到夏萱将自己裹在披风里,一阵风吹来似乎都能将她吹走。
“盛明褚,你我都不过二十岁,没有人要求你像盛叔一样,支撑起这个家,这个家只要你我不倒,家就不倒。”
这是夏萱离开前跟他说的,盛明褚苦笑。
夏萱是柔弱的,她身形单薄脆弱,如同机场草坪上随风摇摆的细草,但是尽管柔弱,才会永远摇曳在风中,不会凋谢,也不会弯腰。
没有人比她坚韧,夏萱柔软而刚强。
盛明褚忽然就哭了,他捡起地上的糖,一颗一颗的塞进嘴里,直到甜腻的味道让他作呕。
他告诉自己,不能沉迷烟酒了,得振作起来。
只有二十岁的盛明褚,喃喃的告诉自己:“说好了照顾她们一辈子,绝不能食言。”
7
日子稍微又好了些,虽然还在打仗,从混乱内战的两党争夺大手的指缝里偷来的安稳。
照顾疯癫的母亲,给盛明褚送换洗的衣裳和自家做的小菜。
一切都重新步入了正轨,夏萱提着食盒,看着盛明褚从飞机上走下来,笔挺的飞行服,潇洒的夹克,有些油污的皮靴。
夏萱笑着将食盒送到,然后转身离开,落寞的自言自语的:
都是貌合神离的平静
...
盛明褚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金陵城里下了雪,薄薄的,落在地上就化了,堆不成雪层,地面脏脏的,窗外冷冰冰,屋子也不暖和。
就像盛叔一样,盛明褚也接到了部队的电话。
当时盛叔以为只是一次小的飞行巡回任务,走的急,都没有写遗书。
这次是正规的轰炸任务,任务名单里有盛事明褚的名字,事务长亲自给盛明褚送来了遗书。
早在空军幼校每一个预备飞行员的第一课,就是写遗书。
遗书,在空军部队里,是很平常的东西,做飞行员,起飞以后,谁也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落地。
盛明褚拿起笔,那一纸遗书摆在面前,手中的钢笔在这一刻,有千斤重。
夏萱在书房外,静静的等待。
直到听到将纸塞进信封里的声音。她才绷不住,无力的靠着墙,沉默哭泣。
盛明褚推开门,夏萱哭红了眼睛,他说:“之前不敢跟你求婚,怕回不来耽误你。其实,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对你心动了。”
那天盛明褚在天上飞滑翔机,还记得夏萱穿着一件白衬衣,麻布长裙,捧着本书。
“路过时,你抬起头,对我微笑。我当时看到你笑,差点撞上树,那时候我就有种感觉感觉,你会是我的太太。”
夏萱止不住眼泪,盛明褚将她搂在怀中,小心安抚:“我这些年的军饷都在我桌上的文件袋里够你念完大学。余下的钱,能够给夏姨找一个不错的疗养院。”
“你不要交代给我!我什么也记不住!等你回来,这笔钱,我们再看看怎么办?好不好?”
盛明褚抚摸着夏萱的脸颊,满眼眷恋:“如果我能回来,这笔钱,我们就用来结婚。到时候,嫁给我好不好?”
夏萱擦去眼泪:“我听事务长说,最快明年春天就回来,是不是?”
她将桌上的糖果盒捧出来,重重的一大盒水果糖,放在盛明褚的手里:“到了外面,不准吸烟。要是想吸烟,就含一颗糖。”
“以后不吸烟了,我想把糖留下来,用来想你。每次一想你,就吃一颗。说不定,糖没有吃完,我就回来了。”
夏萱点点头:“我们去拍照,你给了我的三个承诺记不记得?你不要食言。我们去找事务长拍张照!我听说相机很厉害,可以把人定格在一瞬间里。我想把你的承诺藏在照片里,存起来。”
“好,存起来。”亲吻夏萱的额头,盛明褚说:“大丈夫,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那天一共拍了三张,两人的独照各一张,还有一张合照。
照完,盛明褚就开着飞机离开了,飞去了北方。
“如果没有我的消息,你就去长椅哪里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临走的时候,盛明褚说。
“好,我会等你!”
后来,夏萱将两个人的合照寄到北方的战地,因为印照片的店家逃难去了,只给夏萱洗了一张合照,两人的单照各一张。
夏萱最终就把合照片寄给了盛明褚。两个单人照剪下来,拼在了一起。
“剪照片不吉利的。”疯疯癫癫的夏妈道。
夏萱看着在靠近也不再同一张相片里的两人,心里空荡荡的,只盼着盛明褚的归期。
盛明褚的最后一封信,是在春天末尾的时候来的。
“东北的春天都寒冷彻骨的,没有山茶花也没有梧桐树,一切白茫茫,光秃秃的。身边的弟兄一个接一个的被阎王爷点了名字,只有我活了下来,糖罐里的糖我都吃光了,剩下最后一颗。我想着留下一颗,回家的路上吃。”
落款见字如吾,吻你千万。
盛明褚的最后一封信送的信,是和他的丧信一起到的。
夏萱握着书信的手指,一直颤抖。她拉扯住事务长的衣领:“什么叫飞机失联!什么叫搜寻无果!事务长,你跟我说清楚!”
“小盛的飞机被敌方击毁了机翼,只能跳伞,但是身下就是大兴安岭的林区,不应该跳的,那样的大风,跳下去也是被树枝.....但是他还是跳了,这么冷的地方,我们的人搜寻了七天,还是看不到人,这么大的雪,搜寻队的说是被雪埋住了。”
“他的铜牌的,把他的铜牌给我好不好。”
“夏小姐,尸体都找不到,怎么会有铜牌啊......”事务长不敢看夏萱的眼睛。
夏萱的眼睛在充血,眼泪一下子裹满了眼珠,泪水唰唰的往下掉,哀恸的哭声响彻在整个空军大院。
夏萱一直是端庄的,唯一的两次崩溃的失仪,都是因为为了盛明褚
“没有铜牌,他就是活着。”
“夏小姐,我们战败了,要撤退去海外,大陆不安全,您和夏太太是空军家眷,两张机票,一起走吧。小盛和老盛都是爱国烈士,到了那边,上头不会亏待你们母女的。”
夏萱呆滞的望着事务长拿出来的两张机票。她怔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谢谢事务长,我们不要。我得在这里,等盛明褚回来。”
事务长只能作罢,叹了口气。
浅青色旗袍的女学生,很快将行李收拾干净,事务长劝说:“夏小姐,外头这么乱,你要带着夏太太去哪里?一起走吧.....”
“我母亲去疗养院,我回学校继续念书。没关系,只要等盛明褚回来,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事务长觉得夏小姐也和她母亲夏太太一样,疯掉了。
惋惜的叹了口气,随着国军逃难去了。
那一年,很乱。
街上的人都因为想要上逃离大陆的船,几个月都不太平。
夏萱就读的医学院的被合资的美国人保护,很安全。她没有离开金陵城,一直在这里。
直到医学院毕业,夏萱本来有被保送美国进修的资格,但是怕离开了盛明褚哪天回来找不到她,还是放弃了。
再后来,夏萱在金陵医院里做了骨科医生。
子夜梦回,夏萱总想起这一生林林总总遇到的空军飞行员
他们飞行,降落,穿着帅气的空军夹克,踩着擦得发亮的皮靴。翱翔在天际,眼中,只有天边的地平线。
不知道那些飞机上的男人,眼里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
究竟是怎样的风景和情怀,才会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蓝天?
云端之上,坠落之时,心底是否得到了安宁?
梦中,夏萱已经忘记了盛明褚的模样,所以清醒着时,总是端详着那张被拼在一起的两人,在泛黄的老照片里,不管她当初剪得的有多好,也能看出不在同一张照片中的遗憾。
夏萱常常去机场的长椅哪里静坐,机场已经拆掉,盖成了小学。
但是那条长椅奇迹般的还在,见证了存在与灭亡。
看来,唯有静止永存。
8
十年,夏萱才告诉自己,不要再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了。
如果盛明褚还活着,一定会来找她。花了十年,夏萱才在心里彻底宣告盛明褚的死期。
“活人已经过去十年,死人却永远停留在二十一岁。”
夏萱不知道盛明褚的忌日,便将盛明褚的接到任务的日子当做了忌日。那天,是盛明褚的二十一岁生日。
夏萱还记得,初遇盛明褚时,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盛明褚乘着顺风而来的滑翔机,夏萱抬起头,从下面往上看滑翔机,滑翔机里的少年似乎特别局促,手忙脚乱,差点撞到了她身后的大树。
夏萱将纸钱投进火焰中,回想着从前种种,她眼底满是遗憾:
“云端之上,任君翱翔。云端之下,唯愿君安....”
盛明褚妻书。